——獻給肯尼斯·科赫
你不需要一匹小馬
來連接你和不可見的地方
也不需要一架飛機來連接你和天空。
有必要的是為愛而活
縱然那有許多說明手冊
但在一切重要方面
一個人只能靠自己。
你不需要砍掉你的手,
不需要吃掉一捧花束。
你的頭成了桃核,
你的舌頭,一個蜂窩。
有必要的是為愛而活
去沖進火塔
然后再沖出來
而死也是必要的。
即使是為了樹木,即使是為了小馬
把你和無法掌握的事物連接起來。
受傷的羚羊落后于 羊群。最后一次狂野的跨行*。
因為嘴里的瘡,
偉大的詩人與一個餃子纏斗。
他的作品擴大了世界
但世界即將不再容有他。
他是世界從中出逃的一座塔。
當(dāng)一些東西變成灰燼
你沒有辦法把它變回來。
關(guān)于這一點,即使鉆石也不會說謊。
作者 / [美國] 迪恩·楊 翻譯 / 照朗
*跨行(enjambment),專指詩藝技巧上的跨行,或者句式折疊,從一行詩“跨過”另一行詩。這句是向詩歌本身的致敬。
For Kenneth Koch
You don’t need a pony
to connect you to the unseeable
or an airplane to connect you to the sky.
Necessary it is to love to live
and there are many manuals
but in all important ways
one is on one’s own.
You need not cut off your hand.
No need to eat a bouquet.
Your head becomes a peach pit.
Your tongue a honeycomb.
Necessary it is to live to love,
to charge into the burning tower
then charge back out
and necessary it is to die.
Even for the trees, even for the pony
connecting you to what can’t be grasped.
The injured gazelle falls behind the herd. One last wild enjambment.
Because of the sores in his mouth,
the great poet struggles with a dumpling.
His work has enlarged the world
but the world is about to stop including him.
He is the tower the world runs out of. When something becomes ash,
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 to turn it back.About this, even diamonds do not lie.
by Dean Young
編者按:迪恩·楊(1955-2022.8.24),美國當(dāng)代最有活力及影響力的詩人之一,曾獲美國詩人學(xué)院獎,入圍普利策文學(xué)獎,格里芬國際詩歌獎等,從1993年開始,他的作品就多次被收入《美國最佳詩歌選集》。迪恩·楊自2008年起,任德克薩斯大學(xué)威廉·利文斯頓詩歌講座教授,昨日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家中逝世,享年67歲。
早上醒來,收到詩人Jane Miller的短信。這幾天新入職的教授培訓(xùn)安排緊湊,加上會議,和慢性失眠,本來也不太分得清夢和現(xiàn)實的界限。但當(dāng)我讀到“Dean Young has passed away yesterday.”(迪恩·楊昨天去世了), 身邊的物件開始失焦,窗里的遠山退卻地更遠。
早上八點的會議,很諷刺,是關(guān)于教職工生命和醫(yī)療保險的優(yōu)惠政策。填各種表格的時候,我的手在抖。放下筆,在桌下掐著手指。手機提醒窗口不停彈出推特更新,人們悼念迪恩·楊的消息,他的作品。
太陽曬得臉生疼。忙完瑣事,我走進空蕩蕩的辦公室,回郵件,調(diào)整課表,提前記誦課上學(xué)生的名字。接了杯咖啡,麻木地盯著沒來得及放書的書架。我坐在這個位置是因為我遇見了迪恩·楊這樣改變我的教授。我撥通了Jane的電話,聽到她蒼老而溫柔的聲音,我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大學(xué)本科時迪恩·楊是我遙不可及的偶像,授課教授Janice直言楊是當(dāng)今文學(xué)界的搖滾巨星。當(dāng)時讀到他兩行詩“Kissing a rose is a dumb thing to do / not just from the rose’s point of view.”(親吻玫瑰是一件蠢事 / 不僅是玫瑰會這樣想)我忍不住笑,覺得怎么還有這么無厘頭的寫作?
幾年后,第一次見到迪恩是因為擇校,我幸運地被他選中成為Michener Center for Writers (米切納作家中心)的一員。隔著寬大的木質(zhì)桌子,他十指交叉坐在我對面,看起來和我一樣緊張。我請他給我簽名,但也提出康奈爾大學(xué)給我開出了更好的條件,多一年的時間對于靠著簽證寫作的國際學(xué)生來說是救命的。迪恩卻說,德州炎熱酷烈的氣候會把每一天都拉成了永恒的煉獄,這里雖然只有三年時間寫作,但感覺會比三輩子還長。我當(dāng)時想,這是什么無厘頭的歪理?但我被說服了。成為他的學(xué)生是我的夢想。
迪恩跟我一樣社恐。還沒破冰的時候,office hour常有漫長的沉默。我甚至在校園看到他也會繞道而行,因為敬畏,因為不知所措。學(xué)期末,我鼓起勇氣邀請他和幾位同學(xué)來家里吃飯。迪恩帶了兩瓶酒和一首寫給我的詩,題為At Shangyang’s,后來收錄在他去世前的詩集《Solar Perplexus》里。我把這首詩貼在了我臥室的墻上。一周后,我寫了一首詩獻給他,他貼在他的辦公室里,夾在他的兩位好友馬克·斯特蘭德和約翰·阿什貝利中間。
我研一時迷茫,無法創(chuàng)作,每天靠著酒精入睡,憎恨書本和閱讀,甚至申請過退學(xué)。我記得當(dāng)時去迪恩的辦公室,給他讀了卡瓦菲斯的一首詩,其中以一個年輕詩人的視角闡述創(chuàng)作的艱難與徒勞。當(dāng)我讀到其中一句,“I see, sadly, that the ladder / of Poetry is tall…I’ll never climb any higher.”(我看到,可悲的是,詩的階梯/很高……我永遠不會爬得更高。) 他打斷我說,“I never asked you to climb. All I ask of you is to Fall Backward.”(我從來沒有要求你向上攀爬,我要求你的是“反向墜落”。)他的腦回路一直都這么奇怪,天才。他拯救了我。
他課上幾乎每一句話都能摘錄成詩。我從未見過任何人對文學(xué)和藝術(shù)有這樣深刻的見解和純粹的激情。他的指尖、音色,因歲月而凹陷褶皺的皮膚都因?qū)υ姼璧臒岢蓝澏?,講到忘情處甚至手舞足蹈。他講述empathy(移情)是最困難的藝術(shù);枝椏因為開花而疼痛但因為被美酌醉而忘記疼痛;鼓勵我們在詩中take risks,因為在詩中就算跌落懸崖也會被花叢擁抱;討論到真實性,他說the blood might be fake, the bleeding must be real.(血可能是假的,流血必須是真的。)簡言之,他把想象的宇宙帶進課堂。
再后來,迪恩的家變成了詩歌沙龍的會所。每周,我們都會在他家里喝酒看電影聊文學(xué)聽音樂。我經(jīng)常喝困了就在迪恩家睡覺。我們會一起去市場挑選蔬菜和牛排,他的廚藝高超,常常給我們做豐盛的晚餐,并從不讓我們花錢。我曾送給他一瓶中國白酒,他說,“喝了以后,感覺腦海中在放煙花。”有次我提到我喜歡吃煎的蘑菇和海鮮,第二天迪恩就去買了蘑菇并做了龍蝦意面。整夜放著Sun Ra和Keith Jarret的音樂,我們誦著詩跳著舞。那晚,他把我拉到一旁說,如果我死了,你要照顧好我的貓Presto。
迪恩身體很弱,做過心臟移植手術(shù),靠藥物維持。他經(jīng)常開關(guān)于死亡的玩笑,他曾說“Shangyang, Danny, 我死后你們就是我的抬棺人,但不用擔(dān)心,我的棺材會像蝴蝶一樣輕?!钡以谏缯n的時候,他卻十分焦急,教完課后驅(qū)車來我的住處送藥。每次離開他,他都會送我一個小禮物:礦石、水晶骷髏頭、貝殼手鏈,襯衫、唱片、書,還有他收集的怪獸手辦。我提及過我有失眠的問題,他則送了我一整套麥克思·里希特(Max Richter)的音樂專輯《安眠》。我現(xiàn)在有整整一箱他送我的禮物,太多太重,以至于搬家的時候無法攜帶。
兩年前我離開奧斯丁前往舊金山。我們保持電話讀詩的傳統(tǒng),常常隔著半個美國大陸,各開一瓶酒對飲。在加州孤獨的兩年,我的新作只有迪恩·楊和露易絲·格麗克兩位讀者,而他們的意見卻常常相悖,露易絲喜歡的,迪恩討厭,反之亦然。幾個月前,我把一些新作發(fā)給迪恩,他回了兩封極長的郵件, 結(jié)尾他寫到,“don’t capitulate. don’t let anyone make you write a 4 minute pop song when you’re a composer of avalanches.”(不要屈服。不要讓任何人迫使你寫一首4分鐘的流行歌曲,因為你是一個引發(fā)雪崩的作曲家)。
這兩封郵件,因為忙碌,到現(xiàn)在也沒機會回復(fù)。今年夏天,我和Danny約好去拜訪他。迪恩說要帶我們?nèi)タ窗羟虮荣?,買了票,還擬好了菜單,說:“Shangyang, 我知道你喜歡吃肉, 我專門訂了上好的牛排。當(dāng)然還準(zhǔn)備了Woodford波旁威士忌?!?但是因為我突然得了新冠,取消了行程。想著總會有下個夏天,下下個夏天。
跟Jane通完話后,Danny,Johann,Yuki,Rachel相繼打來電話。聽著熟悉的聲音,我躲在辦公室里哭了一下午。我們這群癡狂的年輕作家都是因為迪恩·楊才找到彼此。在沒有人相信我們的時候,迪恩堅信我們的努力和才華。他常說,不是他滿屋的獎項和勛章,我們才是他最大的驕傲,能成為我們的教授是他的幸運。但事實恰恰相反。他改變了我的一生。
迪恩·楊去世的前一晚,我夢到了他。夢里他說和我成為了鄰居,讓我經(jīng)常去看他,我答應(yīng)了。醒來,他永遠地走了。我曾因為好友的去世在他面前哭過,他抱著我,輕輕拍我的背,說到,“死亡有什么可怕的?葬禮進行的地方,總會有紙杯蛋糕?!?/p>
薦詩 / 方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