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約公元前640年前后——)春秋時期鄭國公主。夏姬是鄭穆公的女兒,因為嫁給封地位于株邑(今河南柘城縣)的陳國司馬夏御叔為妻,因而稱為夏姬。夏姬是春秋時代公認的四大美女之一。史載她三次成為王后、先后七次嫁給別人為夫人,共有九個男人因為她而死,號稱“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
春,仲春。
黃昏,夕陽西下。
一年之中并沒有很多時節(jié)能如現(xiàn)在這般,看著日落西山、古道煙塵而不生出幾分悵惘。
尤其,是對于離人。
如果不是看到滿車的箱籠,恐怕無人知道,這隊悠閑行走的人馬是要離開故國,去往異鄉(xiāng)。
道邊,遲歸的少男少女們依舊在嬉鬧,他們手捧蘭草、芍藥,相互追逐著丟來丟去。
不要總是想像幾千年前先民們的禁錮,“野有蔓草,零露滾滇。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藏”。他們的自由與激情,有時是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
尤其是仲春之會,這是少年男女們的節(jié)日。早在周王朝的時候,就以法律的形式庇護了這個時節(jié)的自由,“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這個時候,如若哪家的長者干涉兩情相悅,是要受處罰的。
裝飾奢華的馬車很快吸引了路人的目光,有人因為看呆了,將手中的蘭草撒了一地。
“公子蘭?!?/p>
車內的女子輕呼了一聲,卻惹得周圍一陣驚慌。也是,在鄭國的疆土上,誰敢直呼國君的名字。不過好在對這個鄭國公主來說,沒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她知道蘭草是祖父母的定情信物,也是父親鄭穆公的生命象征。
仲春時節(jié),她都同這些少年男女捧著滿懷的花草丟來丟去笑鬧著。她想,那時她該是叫不諳世事吧,不然為何遲遲未曾覺察到他羞怯而又熾熱的目光。
那時,她已經(jīng)是美麗的了,并且,可貴在美而不自知。一個人如若天生麗質卻不以為然,確實會少生許多事端。
但是對于她,已經(jīng)晚了。那時,他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的美無人能及,在鄭國,在普天之下。
無論哪個女人聽到這樣的話,都不能不為之動容吧。她也一樣,于是,心甘情愿地奔赴了不復的萬劫之途,并且,一錯再錯。
鄭地民風開放,那是一個還沒有生成束縛的時代?!对娊?jīng)》中多寫兒女情長的鄭衛(wèi)之音,從來就被當作亂世之音??追蜃涌偸且欢?,再而三地教導他的學生: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但是他們所做的事,卻是哪個時代也無法饒恕的。
鄭穆公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為著這對不省心的兒女。他知道,王室發(fā)生這樣的事,將不只是家丑,還是國恥。
他日夜憂愁,總希望找出一個萬全之策。他想,他們到底還是兩個孩子,以后漫長的路該走得順暢些。
鄭穆公在最后一次愁眉緊鎖后,終于做出了決定。不是他心狠,只因除了將她遠嫁,也別無它法了。
任何一個父親,為他最漂亮的女兒選夫婿,一定是嚴格又挑剔的。但此時的鄭穆公,卻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他選中了陳國的大夫。
如此美貌的公主本應該般配國君的,少說也應該是個王子。如今嫁個大夫卻都還誠惶誠恐的,唯恐人家在意過去。可見女人的名聲果真不似男人,還有什么浪子回頭,一旦狼藉,便再也回不去了。
于是,她踏上離鄉(xiāng)的路,去嫁給一個叫夏御叔的男子。
從此,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夏姬。這也是一個讓歷史永遠銘記的名字。
仲春時節(jié)的歡會讓她此時的離去少了幾分憂傷的味道,但內心也還是忐忑的。一路上,她不止一次地同侍女荷華去想像,那個陳國大夫該是怎樣的模樣。
千百種假設,見到了,發(fā)現(xiàn)還是在意料之外的。
夏御叔不像她曾遇見的男子,總是對她贊不絕口。他是有些緘默的,不常說什么動人的話。有時她去逗他,他也只是握著她的手,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譬如,他會認真地說他名字的來歷,他父親是公子少西,字子夏,所以,他便以夏為姓。如果她愿意,姓少西氏也是沒有關系的。
就是這些尋常到有些令人發(fā)笑的瑣碎,令她在異鄉(xiāng)感覺了家的溫暖。這種溫暖,也收攏了她一度離亂的心。
她來陳國不到九個月,生下了兒子夏徽舒。這是一個令人尷尬的時間,兒子出生之后,她一直待在夏御叔的封地株林,不曾踏出半不愿,亦是不敢。
她不用出門也知道外面的風言風語,懷胎不足九月,再加上些許她曾經(jīng)糜爛生活的蛛絲馬跡,便是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
她知道,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女人們不會放棄這個絕好的攻擊她的機會。
然而最令她擔心的還是夏御叔,她的夫君。雖然他們只相處不足九個月,但在她的心里,她姓了他的姓,便是他的人。她已經(jīng)試圖與從前一刀兩斷,不知道此時會不會前功盡棄。
這個慣于沉默的男人還是沒有說一句令她難堪的話。對于他們的兒子,對于她的過去,他也是質疑的,但他卻不忍心為難她。他寧愿獨自一人時偷偷地嘆氣,或者對著兒子翻來覆去地端詳,他的內心也是糾結的,但是在她面前,卻只能佯裝平靜。
他給兒子取字子南,夏姬喜歡這個名字,常常昵稱他夏南。
在夏南漸漸長大的這些年里,她同過去相比就像換了一個人,鄭國公主仿佛是她從未有過的身份,而過去的種種不堪,也似一場荒唐的夢。她對夏御叔,總是小心順從,這里面有多少感激的成分,不得而知,也許是大半吧,但也就是這大半的感激足以讓他們歲月安穩(wěn)。
可見尋常夫妻,其實不必在意情愛的你多我少,日久天長,終究都要化為親情與習慣。有人或因為感激或因為愧疚在一起,總覺感情摻了雜質,不免遺憾,其實日久生情,皓首不離,不也是殊途同歸?還非得有個美麗浪漫的開端,有個轟轟烈烈的收尾,除了那臺子上的戲,幾個人能有這樣的蕩氣回腸。
轉眼,過了十二年。
歲月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反而更給她增添了風韻。如果昔日的族中子弟見到她,恐怕會感嘆,此時的夏姬,才真的是天下無雙。
于是,她足不出戶的小心翼翼并沒有肅清株林外的流言蜚語,反而愈演愈烈。旁人總道是她偷偷服用了什么荀草一類的仙草,以保年長而色不衰。侍女荷華外出回株林,總是替她憤憤不平。
其實她知道,還有更加惡劣的話。有人竟說她會什么采陽補陰的吸精大法,說白了就是她將愈加鮮妍,而她的夫君會日益贏弱。
那時候,她并不在乎,他好好地在她身邊,只這一點便可以堵了眾人的嘴。
所以,他突然一病不起時,她才會這樣慌亂。她未曾想過更嚴重的后果,只覺他這一病,不就正驗證了外人的猜測?
夏御叔死的那天,她沒有哀號痛哭,或者已經(jīng)是哀至心死了。她甚至想她確實就是別人眼中的紅顏禍水,要不為何在她身邊令她在乎的人都難逃一死。
她開始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她害怕將要到來并可能陪伴一生的孤獨,夏南終究要長大,開拓自己的一片天地,而她是不是要永遠待在這寂寞的株林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靈堂之上見到夏姬,孔寧的心不由驀地一動。雖是夏御叔的至交好友,但他并不常出入株林,見到這個女主人的次數(shù)更是屈指可數(shù)。
他知道她是有名的美女,也知道旁人對她的數(shù)不清的非議?;蛟S也是因此,夏御叔在世的時候,他刻意避開了去,免得朋友之間生了芥蒂。
所以,他甚至沒有細細地打量過她。他只記得往日的夏姬是明妍的,與一身素縞、不施粉黛的現(xiàn)在還是有分別的。
此時憂郁憔悴的夏姬就如同暮春的一束蘭花,淡雅無奇,初看只道是尋常,只一轉身的瞬間,便會覺察到刻骨銘心的芳香。
也就是這別有的一番風味,惹了孔寧一看再看。
他熾熱的目光同所有看她的男人們一模一樣,她怎么會察覺不到。只是守著丈夫的靈柩,她有些心慌意亂。還沒有做錯什么事,就已經(jīng)覺得愧疚了。
所幸的是,孔寧沒有令她為難,祭奠完了好友,就同她告別離去。自始至終,孔寧同她未說過一句多余的話,但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憐惜,直覺告訴她,和這個男人終究是要發(fā)生點什么的。
果然,孔寧來株林愈加頻繁,而且還頻繁得理直氣壯。好友故去,留下的孤兒寡母難道不該時時幫忙照料?夏姬也用這個借口令自己心安,她實在是太怕孤獨了,因為夏南不久也要離開她了。
知道夏御叔故去的消息,鄭國已經(jīng)派了人來悼唁,同時將夏南接走。
她雖不舍,但總不想夏南如她一般,整日待在這寂寞的株林里。她要讓他去遠方,忘卻喪父的憂傷,快樂地生活。
鄭國,她的家,她知道他們會好好待他的。不論她做錯了多少事,永遠還是鄭國最美麗的公主。
于是,夏南的離去,解掉了她最后的束縛。她在被擲向孤獨深淵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開始自我救贖。
她不再回避孔寧熾熱的目光,她又已重新習慣那種熾烈的感覺。像公子蠻逝去以后的情景一模一樣,她其實在重蹈覆轍。
夏姬的面容又變得明媚了,她恍然大悟,原來男人的寵愛才真的是保持容顏不老的仙草。她竊笑,那些妒忌她的女人們,怕是永遠也無法同她相比了。
一向敏感的她,還是忽略了點什么,在孔寧含情脈脈望著她的時候,還有一個男人也在虎視眈眈。
儀行父,也是陳國重臣,也是夏御叔的至交。
同孔寧不同,許多年前,看她第一眼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對她念念不忘。他也是因為朋友之妻,忍了很多年。現(xiàn)在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接近她了,卻不料,還是晚了一步。
看著孔寧進出株林如同自家庭院,他就憤怒得抓狂。他也屢屢痛罵自己,怎就如此下賤,為了一個女人,這樣輾轉反側。
天涯何處無芳草,但夏姬,天下卻只一個。
愈是想忘卻,就愈是忘不掉。而且得不到的東西,也總是最好。
終于他等不及了,他甚至不再去想任何接近她的計策。這個時候,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最好的方法。
他一人騎馬闖入株林,直呼她的名字。那一天,孔寧不在,其實他倒是希望他在的,痛痛快快敞開了爭一番,他不信他會輸給孔寧。
見到他,她并沒有驚慌,其實內心還有一絲小小的驚喜。她依然是十幾年前的那個被盛情寵壞了的小女孩,看著男人們?yōu)樗茨砍沙?、大動干戈,有一種孩子氣的心滿意足。
她又一次證實了自己的魅力,當儀行父將她擁入懷中的時候,她沒有絲毫抗拒。
任你是七尺男兒、一國重臣,一旦陷入戀愛之中,都像極了貪婪的孩童,行事讓人忍俊不禁。
一日,孔寧偷穿了夏姬的錦襠四處炫耀。儀行父得知,竟不依不饒,將家國大事放在一邊,直奔株林找她問個究竟。
本來就是別人在先你在后,既然誰都不愿放手,便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何必像個怨婦,非得計較個明白。白白地寵壞了夏姬,覺得男人不過是如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社稷之臣,心眼卻比女人還細。
那天她強忍著笑,解下了自己穿的碧羅襦,給了儀行父。他滿足地拿著碧羅襦匆匆離去,誰也想不到他竟是又去向孔寧顯擺,為一雪前恥。
這才是兩個人爭斗的開始,于是,才有了后面的駭人聽聞。
孔寧不似儀行父是個直接的人,他看似不動聲色,其實胸中大有丘壑。眼看著夏姬與儀行父的往來竟然比他還要密切,大有后來居上之勢,這口氣如何能夠咽得下。
他想來想去,覺得普天之下能夠替他出一口氣的男人,除了國君,沒有別人了。
陳靈公的貪色無人不知,拉他下水簡直是易如反掌。
于是,一輛更加奢華的馬車駛入株林。
這個時候,株林外的閑言碎語早已經(jīng)被夏姬視為無所謂了,她想那些閑下工夫詆毀她的無非有兩類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定然是因為嫉妒,男人卻是因為得不到。她如果因他們的毀譽而痛苦,便是遂了他們的愿。
她偏不。她要活得有聲有色,她要讓嫉妒她的女人更加嫉妒,覬覦她的男人們更加垂涎欲滴。
對于她的美,陳靈公早有耳聞。但到底是一國之君,自覺賞美無數(shù)。何況論年齡,她已經(jīng)不是少女,想著千萬不要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費他跑一趟腿不算,還白白跌了君王的架子。
見到了,才覺人們對她的形容竟然還是不夠。六宮粉黛與她相比,已是可有可無的陪襯了??吹剿?,你可以忽略她的年紀,因為有一種美是模糊了年齡界限的。她有少女的爛漫,亦有婦人的高貴,當所有的不可能結合在一起時,就成了絕對的引人矚目。
后世很少有書去長篇稱頌夏姬的美貌,因為確實難以形容,不同的時間,她占據(jù)著不一樣的美。若定要用一種花去比喻,那么她只能是幽蘭與罌|粟的結合,清新淡雅卻又風情萬種,你自覺可以安靜欣賞她的時候,實際已經(jīng)中了她的毒,為她瘋狂,已經(jīng)是在所難免了。
那天,因為一個美麗的女主人,賓至如歸,也定將會流連忘返。
看到荷華一臉未曾平定的驚訝,她哂笑一聲:便是一國之君又能如何。
有人說,一個女人若能贏得異性的愛,便也同時贏得了同性的贊嘆。果然是精辟。
第二天臨朝,陳靈公笑罵了兩位重臣:有如此佳人,如此樂事,何不早奏?兩人的回答也倒機靈:君有味,臣先嘗之;父有味,子先嘗之。若嘗而不美,不敢進于君也。
茍且之事卻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也是少見。陳靈公細想了想后,認真答道:不然,譬如熊掌,就讓寡人先嘗也不妨。
滿座俱笑。
不僅如此,朝堂之上,陳靈公還掀開衣襟,扯了貼體汗衫,同二臣的碧羅襦、錦襠相互比照,同做株林之約。
哪朝哪代有如此國君,如此大臣。不怪正直之士憤而起身制止:朝堂之上,穢語難聞,廉恥盡喪,體統(tǒng)俱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別,淪滅已盡!
大臣泄治以忠義聞名,幾句一針見血的話讓陳靈公汗顏到以袖掩面。
看到國君如此羞愧,大有悔改之心,泄治覺得很欣慰??墒撬恢页紝τ诨杈?,并不是明鏡,而是絆腳石。他的冒死進諫只能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果然,泄治走后,陳靈公轉身對孔寧、儀行父說:寡人寧得罪于泄治,也不肯舍此樂地。
君王的意思已經(jīng)再明了不過了。
第二天,便已不見了泄治入朝???、儀二人買通去殺泄治的刺客歸來道:幸不辱命。
個忠義之臣落得如此下場,雖有人贊他:身死名高,龍血比心。但是孔子卻說:泄治以區(qū)區(qū)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亂,死而無益??磥恚坏愳`公無藥可救,陳國也將無藥可救。
夏姬未殺泄治,泄治卻因夏姬而死。這樣的債,眾人非要記到她的頭上,能有什么辦法?
從那以后,人們經(jīng)常看到三輛馬車同時駛向株林,外面的流言滿天飛,卻奈何不了夏姬,因為她根本無暇顧及了。
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幾年,在她覺得有點煩膩的時候,聽到了一個讓她欣喜若狂的消息:夏南要回來了。
她總是數(shù)著夏南回家的日子,想像著夏南長大后的樣子,卻絲毫沒有想,她的兒子該怎樣面對她如此不堪的生活。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
匪適株林,從夏南!
駕我乘馬,說于株野。
乘我乘駒,朝食于株。
——《詩經(jīng)·株林》
讀這首詩,很少有人不大笑的,也很少有人不贊嘆陳國人的幽默,“為什么去株林,是去找夏南?那些人去株林,是去找夏南的!乘著馬車,在株林郊外休息,坐上大馬駒,趕去株林吃早飯”。
莫說夏南不在陳國,就是在株林,那陳靈公和二位大臣又不是癖好龍陽,巴巴兒地去找夏南玩做什么?這首詩諷刺得太高明,既可拿到桌面去說笑,又都心照不宣。
夏南聽了當然笑不出來,但他不想說半點責難母親的話。陳國上下或許也只他一人,認定所有的錯都該歸罪于那些男人們。
那年,夏南十八歲,史書載他生得“長驅偉干,多力善射”。為了取悅夏姬,想必也是因內心有愧,陳靈公任命夏南襲了夏御叔的職位,擔任陳國的司馬,執(zhí)掌兵權。
一君二臣并未因夏南的歸來而有所收斂,他們也未曾想過,這一切終歸要有結束的時候。
那日,陳靈公與孔儀二人留宿于株林。夏南特地設宴款待陳靈公,以感激重用之恩。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桌令人無比尷尬的宴席,對著兒子與情人們,她如何能咽得下飯?好在不多一會,夏南就借故離席,想必實在是難以忍受君臣們相互戲謔的丑態(tài)。
夏南離去,陳靈公更加肆無忌憚,竟開起了他身世的玩笑。他上下打量著儀行父,直道夏南軀干魁偉,很像是他的兒子。儀行父卻推說,夏南雙目有神,極像主公,自然是主公所生。孔寧更過分,調侃說夏南父親極多,應該是個雜種。
說完,三人撫掌大笑。
誰都沒想到,夏南其實并未遠去,他在屏風后,聽得一字不漏。一場由夏姬引發(fā)的悲劇從此正式開始。
盛怒中的夏南將母親鎖在內室,手持利刃殺進屋內,嚇得君臣三人抱頭鼠竄。那天,陳靈公被射殺在馬廄里,孔寧與儀行父僥幸逃離,投奔去了楚國。
公元前599年,夏南率軍入城,謊稱陳靈公急病歸天,立世子媯午為君,史稱陳成公。
夏姬又做了一回紅顏禍水,她的兒子為她顛覆了整個國家。只是,更大的災難還在后面。
夏南弒君并未引起國內動亂,倒是給了楚莊王一個興師伐陳的最好借口。
楚兵入陳,如入無人之境。一個本來就已搖搖欲墜的國家,面對如此強敵,不得不束手就擒。
那是夏姬待在株林的最后一天了,面對著即將來興師問罪的人,她沒有躲閃的意思。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她想,只要夏南平安無事就別無他求了。
怎奈這是一場注定的悲劇,楚軍將欲逃往鄭國的夏南擒住,施以了史上最殘酷的刑罰:五馬分尸。
如果說夏御叔的死曾令夏姬悲痛欲絕,那么此時兒子的死,真正讓她對一切感到絕望了。
絕望的人對一切已經(jīng)無所謂了。
所以,站在楚莊王面前的夏姬波瀾不驚,她從容地應對著每一個人的目光,此時的夏姬,用一種凜冽至艷麗的美讓所有男人都心甘情愿地俯首稱臣。
像當年的陳靈公一樣,楚莊王已沒了半分君王的體統(tǒng)。定罪論罰的事一字不提,只對群臣諸將說了一句話:意欲納之,已備嬪妃。
整個大堂鴉雀無聲,所以那一聲斬釘截鐵的“不可”才尤為震耳。
是屈巫,楚國大夫。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他,連夏姬都不由得側目凝視。其實,于情于理,楚莊王娶夏姬,確是不可。楚軍伐陳,打的是討伐叛臣的旗號,行的是義舉。而納夏姬為妃,卻是貪色好淫,必為眾人所不齒。如此興師動眾、大張旗鼓的征戰(zhàn),怎么能功敗垂成?
楚莊王頓時垂頭喪氣,但為了天下霸業(yè),卻也無可奈何。
此時的夏姬有點不耐煩了,她想是生是死早早定了結局最好,被當作貨物一樣爭來棄去,太難堪了??墒?,君主不敢要,想必更無人敢要了。
正想著,將軍公子側突然跪地請求:臣中年無妻,請賜臣為妻室。未等君主發(fā)話,便又是一聲“不可”。
還是屈巫。
他對著強壓著憤怒的公子側,淡定地列數(shù)著夏姬的罪名: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子男,出孔、儀,喪陳國。
天下美婦多的是,為何要娶如此不祥的人?
這其實是人人都知道的,可為何還是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繼?她身邊的男人總是走馬燈似地換,都道是破不了的咒怨,其實舉手之勞將她殺了,不就能一了百了,又沒見誰舍得動手??梢娒郎旑^,連生死都是可以暫時擱置的。
看著屈巫,夏姬想,這又是一個泄治一類的人物,千萬別落得同他一樣的結局就好。
看穿過那么多男人,這一次,她竟看錯了他。
她不認識他,而他卻早已將她珍藏在心底一個最隱秘的地方。
還是許多年前,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他出使陳國,正遇她乘車出游。他隨著圍觀的人群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便讓他記了許多年。
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只是,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場合,雖然近在咫尺,卻可望而不可即。不過即便是這樣,他也是慶幸的,他本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她,所以他將對她的記憶隱藏得這樣深,深到剛才短暫的四目相對時,她竟沒有感覺到半點那目光深處的悸動。
也許是男人才最了解男人,公子側并沒有因屈巫的指責亂了分寸,他的反駁一針見血:主公娶不得,我亦娶不得,難道你要娶了不成?
常人看來極尋常的一句斗氣的話,卻讓屈巫突然慌了起來,連聲說“不敢”。
這一番手足無措倒讓夏姬突然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的所有動機。他不知道怎樣可以得到她,所以能做的只是不讓其他人得到。
可是,鷸蚌相爭,往往漁翁得利,命運又一次戲弄了夏姬。為了停止爭執(zhí),楚莊王將她賜給了新近喪偶的尹襄老。
不知這個楚國的老貴族該是做何感想,是否仿佛做夢一般,為交到這樣的桃花運而欣喜若狂?如果他知道,他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呢?
公元前597年,楚晉兩國交戰(zhàn)于鄴,楚國大勝,尹襄老卻戰(zhàn)死疆場,尸體被晉國掠走。
是不是尹襄老這一死,又遂了許多男人的愿?
《左傳》記載了尹襄老死后的夏姬:其子黑要悉焉。這短短的一句話不知又為夏姬引來多少罵名。父親戰(zhàn)死沙場,兒子卻棄父親尸骨于敵國不顧,急于同庶母婚配。
如果說以前罵她的人,只是一群閑極無聊、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那么如今,她已經(jīng)為舉國上下所不齒了。
不端不孝,在中國上下幾千年的傳統(tǒng)里都是罪大惡極。
其實黑要未必真的是一個連老父尸體都置之不理的人,即便果真是不孝,對著楚國上下的謾罵也不總是無動于衷吧。他也定是經(jīng)過了痛苦的思索、掙扎,想著人死不能復生,但如若此時不奪夏姬,對著那一群虎視眈眈的人,便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也中了夏姬的毒,為著她,棄去了倫理綱常。但這不能不說,也是一種莫大的勇氣。
此時的夏姬,已經(jīng)麻木了,她早就認定了自己身上神奇的魔咒,自哥哥公子蠻死的那天起發(fā)揮作用,詛咒著她身邊的每一個男人,甚至是她的兒子。
她不想再看到因她而起的禍端,但是那些男人們一個個義無反顧,她能有什么辦法?
可是,黑要還是個孩子,她看著他對她迷戀的目光,想著那不幸的詛咒又要落到他的身上,有些痛心。
淫亂不孝的罪名,他咬著牙扛下來了,也就是他對她的這種至死不渝,讓她才更為不忍心看到他的毀滅。
正當她掙扎于想要結束這一切的時候,有一個人卻暗暗做了決定。
此時的夏姬,已是徐娘半老,雖然吸引力不曾減損絲毫,但到底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任性的小女孩了。
她已經(jīng)可以坦然接受命運同她開的任何一個玩笑,或許也是因此,一切便到了真正該結束的時候。
而他,竟就是命運為她選定的終結者。
除了那年大堂上的匆匆一顧,她同他鮮有交流。所以,拿著他的親筆傳信,她有些出乎意料。
上面只有四個字:歸,吾聘女。
無須贅述前因后果,仿佛那就是注定的因緣,看著這四個字,想著一個尚且模糊的面孔,她突然淚如雨下。
這半生經(jīng)歷過多少男人,聽過多少動人的話,她自己也數(shù)不清,但是從未有一個人這樣認認真真地對她說過,我要娶你。
每每看到這句話,我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它背后的分量,這是一種毋庸置疑的口氣。而他憑什么就敢用這樣的口氣要求她呢?他同她的生活好像沒有任何交集,他憑什么就認定這個女人會同意嫁給她。
如果不用宿命論,恐怕很難解釋這一切。
她竟然就答應他了,拿她的后半生來賭這個尚且陌生的男人。
她立即向楚王請求回到鄭國,以便通過鄭晉兩國交好的關系,要回尹襄老的尸體。
楚莊王深信不疑。
于是,她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她的父親早已離世,現(xiàn)任的國君是她的弟弟姬堅。
那天,鄭襄公親自出城迎接他的姐姐,鄭國依然美麗的公主。
隨后的許多年,史書上竟再也未提到一件關于她的風流韻事。也許是將濃重的筆墨轉去描述了那時諸侯爭霸的動蕩,也許是她真的安靜了,只為著那個承諾要娶她的男人。
我自然是相信后者的。她的前半生看似被各色男人們高高在上地捧著,實際卻做了他們的擋箭牌,擋著他們的陰謀、陽謀。她被不停地利用著,連個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當然,即便有機會也無濟于事,歷史還是他們炮制的,江山還是任他們輪流坐莊。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讓自己再一次做了人家的笑柄?
只是,她等的那個人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一向只是別人爭著搶著奔向她,她第一次知道等待,一個人等待,也不是很可怕的事。因為有希望,就不會覺得孤獨。
公元前584年,楚莊王決定派使臣去齊國,商討共同抗擊強國的結盟大事,屈巫主動請纓前往。
無休止的期盼終于讓這個沉著穩(wěn)重又足智多謀的楚國大夫忍不住了,他并未前往齊國,而是直奔鄭國,迎娶夏姬。
這一去,也就沒有了回頭。
這距離她第一眼見他,過去了十五年,而距離他第一次見到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多少年了。
在這數(shù)年的亂世歲月里,有過多少滄海桑田的變遷,唯一未變的竟然是最易變的人心。
新婚之夜,他鄭重其事地對她說著海誓山盟,他知道他們都已不是浪漫的少年人,也知道有許多人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但是他還是執(zhí)意要說。聽著他的那句“愿偕老百年”,她又一次濕了眼眶。
夏姬紛亂的情感世界終于在她年逾半百的時候安定了下來,但是,因她而起的動亂,卻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屈巫草擬一道表章向楚莊王道了前因后果,然后帶著夏姬,投奔晉國。
楚莊王的大怒可想而知,同屈巫旱有芥蒂的公子側、公子嬰齊遂一起請求討伐叛賊。
于是,屈巫家族連同黑要皆遭誅殺,家財盡入二將囊中。
屈巫固然有罪,可是他的家人卻是無辜的,這一場殺戳正式?jīng)Q定了君臣反目,卿士成仇。屈巫立下重誓,要讓濫殺無辜的人死在疲勞奔波的道路上。
這就是他向晉國君主獻上的“聯(lián)吳制楚”的策略:“與其射御,教吳盛車,教之戰(zhàn)陣,教之叛楚?!弊源?,楚國腹背受敵,國無寧日。
公元前574年,吳晉兩國相繼向楚國發(fā)起進攻,鄢陵決戰(zhàn)中,楚軍戰(zhàn)敗,統(tǒng)帥公子側自刎。而公子嬰齊也果真疲于奔命,死于戰(zhàn)場上。
這實現(xiàn)了屈巫的誓言,也標志著強大的楚國自此隕落。
人們仍舊將這些分崩離析、山河動蕩算在她的頭上,可是,這真的已經(jīng)與夏姬無關了。現(xiàn)在,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婦人,每日閑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也許她曾經(jīng)是鄭國公主,是國君愛寵,是所有男人們趨之若鶩的對象。但此時,她的眼中只有這個叫屈巫的男子。她曾經(jīng)為了他,賭了半生的幸福,而今她知道,她贏了。
原來,上天給予她的所有詛咒是為了讓她等著他,只是未免代價太慘重了,他最后一個出場,所以她身邊的所有男人都得為他讓道,用一種最無后患的方式。
有人將她比喻為東方海倫,可是希臘的海倫又怎能與她相媲美。區(qū)區(qū)一場特洛伊戰(zhàn)爭,怎么比得上她半個世紀所經(jīng)歷的顛沛流離。
《左傳》向來好為前人做評判,但對于她,卻只字不評。為什么不是紅顏禍水、美色誤國?可見那些撰寫歷史的男人們也知這樣的評語對她確實不公。
還是引一首后世述說她的詩罷:
夏姬好美,滅國破陳,
走二大夫,殺子之身,
貽誤楚莊,敗亂巫臣,
子反悔懼,申公族分。
短短三十余字,寫盡了她的生平,但是,你絕對不會從中感觸到一個美麗女人所擁有的最致命的誘惑。
參考資料:《史記·陳杞世家列傳》《列女傳·卷之七·孽嬖傳》《左傳·昭公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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