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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笨笨碰游戲規(guī)則視頻(天才笨笨碰)

      

      《小團圓》

      作 者: 張愛玲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09-4

      定 價:28.00

      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zhuǎn)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張愛玲

      夜讀第三天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xiàn)在就吃蔥油餅,省事?!?/p>

      “我喜歡吃蔥油餅?!本爬蛘f。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yǎng)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fā),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只腳拴在窗臺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里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背氛f。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zhuǎn),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yǎng)好些鴿子,奶奶說養(yǎng)鴿子眼睛好?!背氛f。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只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guān),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只鳥。老秦媽拿到后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guān)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jié)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后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p>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p>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p>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p>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绊棸诵〗阏f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p>

      就是那海邊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里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么生氣。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勞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么了,不是好兆頭?!?/p>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里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jié)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后,對她母親態(tài)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于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jié)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么回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jié)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楚娣見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yè),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shù)匾粋€大學畢業(yè)生結(jié)婚了。后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面,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p>

      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么一段悲劇性的歷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么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么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jīng)另娶,婚后到盛家來看她,此后拖延了很久之后,她還是決定離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里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但是簡煒到她家里來的那最后一幕,她未免有點好奇,因為是她跟她母親比較最接近的時期。同在一個屋檐下,會一點都不知道。有客來,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還好,叫二嬸,要是小林跑進來,大叫一聲媽媽,那才真——!”其實九林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媽媽,一直羨慕九莉叫二嬸。

      她也不過這么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貞洸还苁怯淇爝€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筑物門口往里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jīng)知道都在那里。

      離婚的時候蕊秋向九莉說:“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二叔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回國那天,一個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從前的總管的兒子,小時候在書房伴讀的。不知怎么沒接到,女傭們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碼頭上去了,下午終于回來了,說被舅老爺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九莉九林已經(jīng)睡了,又被喚醒穿上衣服,覺得像女用們常講的“跑反”的時候,夜里動身逃難。三開間的石庫門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豎立著許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張茶幾坐在兩張木椅上。女傭與陪嫁丫頭都擠在房門口站著,滿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燈光下,大家臉上都有一團黑氣。

      九莉不認識她們了。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兩人都是泥土色的軟綢連衫裙,一深一淺。蕊秋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鏡。

      蕊秋嗤笑道“噯呦,這襪子這么緊,怎么給她穿著?”九莉的英國貨白色厚羊毛襪洗的次數(shù)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鐵煙囪管。

      韓媽笑道:“不是說貴得很嗎?”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撥開她的前劉海,“噯呦,韓大媽,怎么沒有眉毛?前劉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旒舳绦!?/p>

      九莉非常不愿意。半長不短的前劉海傻相。

      “我喜歡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說著便把九林拉到身邊來。

      “小林怎么不叫人?”

      “叫了?!表n媽俯下身去低聲叫他再叫一聲。

      “噯呦,小林是個啞巴。他的余媽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韓媽有點心虛,怕當是她擠走了的。

      “韓大媽倒是不見老。”

      “老嘍,太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楚娣習慣的把頭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俺圆粦T自己做?!?/p>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樣)搞?。俊背穼W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p>

      楚娣忽道:“噯,韓大媽,我們今天摪睡?。俊?/p>

      半開玩笑而又帶著點挑戰(zhàn)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預備好了。”

      “都預備好了”這句話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來,正待開口,臨時又改問:“有被單沒有啊?”

      “怎么沒有?”

      “干凈不干凈?”

      “啊啊啊呃——!”合肥話拖長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攙入咽喉深處粗厲的吼聲,從半開的齒縫里迸出來,不耐煩的表示“哪有這等事?”“新洗的,怎么會不干凈?”

      九莉覺得奇怪,空氣中有一種緊張。蕊秋沒作聲,但是也注意聽著。

      她父親上樓來了,向蕊秋楚娣略點了點頭,就繞著房間踱圈子,在燈下晃來晃去,長衫飄飄然,手里夾著雪茄煙。隨便問了兩句路上情形,就談論她舅舅與天津的堂伯父們。

      一直是楚娣與他對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開口說:“這房子怎么能?。俊睔獾寐曇舳甲兞?。

      他笑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么個地方將就住著。”在跟楚娣談了兩句,便道:“你們也早點歇著吧,明天還要早點出去看房子。我訂了份新聞報,我叫他們報來了就送上來?!闭f著自下樓去了。

      室中寂靜片刻,簇擁在房門口的眾婦女本來已經(jīng)走開了,碧桃又回來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門站著。

      蕊秋向韓媽道:“好了,帶他們?nèi)ニ??!?/p>

      韓媽忙應了一聲,便牽著兩個孩子出來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親也是自己住一間房,在二樓,與楚娣的臥室隔著一間,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們與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樓,女傭住三樓,隔開了兩代,防夜間噪鬧。

      “你們房間跟書房的墻要什么顏色,自己揀?!比锴镎f。

      九莉與九林并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里很怕他會一反常態(tài),發(fā)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九莉揀了深粉紅色,隔壁書房漆海綠。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臟都要繃裂了,住慣了也還不時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來。四樓“閣樓式”的屋頂傾斜,窗戶狹小,光線陰暗,她也喜歡,像童話里黑樹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樓吃飯,她父親手夾著雪茄,繞著皮面包銅邊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來。

      楚娣在飯桌上總是問他:“楊兆霖怎么樣了?”“錢老二怎么樣了?”打聽親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遠是諷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們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p>

      蕊秋難得開口,只是給孩子們夾菜的時候偶爾講兩句營養(yǎng)學。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瞼,臉上有一種內(nèi)向的專注的神氣,脈脈的情深一往,像在淺水灣飯店項八小姐替畢先生整理領(lǐng)帶的時候,她在櫥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總是第一個吃完先走,然后蕊秋開始飯后訓話: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拔铱偸歉銈冎v理,從前我們哪像這樣?給外婆說一句,臉都紅破了,眼淚已經(jīng)掉下來了?!?/p>

      九莉有點起反感,一個人為什么要這樣怕另一個人,無論是誰?

      “外婆給你舅舅氣的,總是對我哭,說你總要替我爭口氣。”

      楚娣吃完了就去練琴,但是有時候懶得動,也坐在旁邊聽著。所以有一天講起戀愛,是向楚娣笑著說的:“只要不發(fā)生關(guān)系,等到有一天見面的時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過關(guān)系,那就完全不對了?!闭f到末了聲音一低。

      又道:“小林?。∧愦罅讼胱鍪裁词??姐姐想做鋼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學開車?!本帕值吐曊f。

      “你想做汽車夫?”

      他不作聲。

      “想做汽車夫還是開火車的?”

      “開火車的?!彼K于說。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楚娣說?!拔颐魈煲鋈?,借給我一天就還你?!?/p>

      他不作聲。

      “肯不肯,呃?這樣小器,借給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聲音低下來,宕遠了。

      “乃德”是愛德華的昵稱,比“愛德”“愛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見過她父親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聽見她母親背后稱他為乃德,而且總是親昵的聲口,她非常詫異。

      蕊秋叫女傭拿蓖麻油來,親自用毛筆蘸了給九莉畫眉毛,使眉毛長出來。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講起在英國到湖泊區(qū)度假,剛巧當?shù)爻隽艘患\殺案,是中國人,跟她們前后腳去的。

      “真氣死人,那里的人對中國什么都不知道,會問‘中國有雞蛋沒有?’偏偏在這么個小地方出個華人殺妻案,丟人不丟人?”

      “還是個法學博士?!背氛f。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環(huán)游世界。他們是在紐約認識的?!?/p>

      楚娣把頭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澳强镄〗愠蟆!弊鳛榻忉尅?/p>

      “年紀也比他大,這廖仲義又漂亮,也不知道這些外國人看著這一對可覺得奇怪,也許以為中國人的眼光不同些。這天下午四五點鐘他一個人回旅館來,開旅館的是個老小姐,一塊吃茶。他怎么告訴她的?楚娣???”

      “說他太太上城買東西去了。”

      “噯,說去買羊毛襯衫袴去了,沒想到天這么冷?!髞碚业搅耍掠?,先只看見她的背影,打著傘坐在湖邊。”

      極自然的一個鏡頭,尤其在中國,五四以來無數(shù)風景照片中拍攝過的。蕊秋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笑了起來。

      “把她一只絲襪勒在頸子上勒死的,”她輕聲說,似乎覺得有點穢褻?!俺嘀_,兩只腳浸在湖里。還不是她跟他親熱,他實在受不了了。噯呦,沒有比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更惡心的了!”她又笑了起來,這次是她特有的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羞笑。

      又道:“說她幾張存摺他倒已經(jīng)都提出來了?!?/p>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揀這么個地方,兩個中國人多戳眼。”

      “所以我說是一時實在忍不住了,事后當然有點神經(jīng)錯亂。——都說廖仲義漂亮,在學生會很出風頭的,又有學位,真是前途無量,多不犯著!”

      九莉當時也就知道“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最惡心”是說她父親。她也有點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盡管羞與為伍。

      很久以后她看到一本蘇格蘭場文斯雷探長回憶錄,提起當年帶他太太去湖泊區(qū)度假,正跟太太說湖上是最理想的謀殺現(xiàn)場。他看見過這一對中國新夫婦,這天下午碰見男的身上掛著照相機,一個人過橋回來,就留了個神。當晚聽見說女的還沒回來,就拿著個手電筒到橋那邊去找。雨夜,發(fā)現(xiàn)湖邊張著把傘,尸身躺在地下,檢驗后知道她是從一塊大石上滑下來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時候,并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后的人勒死她的,顯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齊,沒有被非禮。

      文斯雷會同當?shù)氐木饺フ宜臅r候,才九點鐘,他倒已經(jīng)睡了。告訴他太太被殺,他立刻說:“有沒有捉到殺我太太的強盜?”偵探說:“我并沒有說她被搶劫。”

      她戴著幾只鉆戒,旅館里的人都看見的。湖邊尸首上沒有首飾。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首飾與存摺,但是沒有鉆戒。他說:“按照中國的法律她的東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機拿去,照片沖洗出來都是風景,末了在一筒軟片里找到了那幾只鉆戒。

      回憶錄沒說死者丑陋,大概為了避免種族觀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艷尸也殺風景,所以只說是他“見過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彼赣H是廣州富商,幾十個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幾歲起就交給她管家,出洋後又還在紐約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時候,把兩百元存入一家銀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銀行,這樣開了許多戶頭,預備女家調(diào)查他。

      結(jié)婚那天,她在日記上寫道:“約定一點半做頭發(fā)。我想念我的丈夫?!?/p>

      蕊秋似乎猜封了,這是個西方化的精明強干的女人,不像舊式的小姐們好打發(fā)。

      但是日記上又有離開美國之前醫(yī)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長認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殺了她。這是自為了解中國人的心理。

      蕊秋回國后游西湖,拍了一張照片,在背面題道:

      “回首英倫,黛湖何在?

      向湖上玫瑰

      依舊嬌紅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卻已忘儂,

      惆悵恐重來無日。

      支離病骨,

      還能幾度秋風?

      浮生若夢,

      無一非空。

      即近影樓臺

      亦轉(zhuǎn)眼成虛境。”

      看來簡煒也同去湖泊區(qū)。

      帶回來的許多照片里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國外的一張,照相館拍的,背面也題了首七絕,她記不全了:

      “才聽津門有鳥鳴,

      又閉塞上戰(zhàn)鼓聲。

      兩字平安報輿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說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現(xiàn)在怎麼還說做官,現(xiàn)在都是公仆了。”九莉聽了也差點笑出聲來。她已經(jīng)不相信報紙了。

      這時候簡煒大概還沒結(jié)婚。

      午飯后她跟上樓去,在浴室門口聽蕊秋繼續(xù)餐桌講話。磅秤上擱著一雙黑鱗紋白蛇皮半高跟扣帶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腳尖也還是要塞棉花。再熱的天,躺在床上都穿絲襪。但是九莉?qū)λ睦p足一點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媽洗腳的小腳有怪異感。

      乃德有人請客,叫條子,遇見在天津認識的一個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愛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懷念起愛老三來,叫她的人就叫她轉(zhuǎn)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說話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當個笑話去告訴蕊秋。已經(jīng)公認愛老三老,這小老七比她還大幾歲,身材瘦小,滿面煙容,粉搽得發(fā)青灰色,還透出雀斑來,但是乃德似乎很動了感情。

      也就是這兩天,女傭收拾乃德的隊室,在熱水汀上發(fā)現(xiàn)一只銀灰色綢傘,拿去問楚娣蕊秋,不是她們的。蕊秋叫她拿去問乃德,也說不知道哪來的。女傭又拿來交給蕊秋,蕊秋叫她“還擱在二爺房里水汀上?!?/p>

      過了兩天,這把傘不見了。蕊秋楚娣笑了幾天。

      下午來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媽帶著表哥表姐們,他們都大了,有時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開話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們同來,就打麻將。蕊秋高興起來會下廚房做藤蘿花餅,炸玉蘭片,爬絲山藥。乃德有時候也進來招呼,踱兩個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純姐姐蘊姐姐二十一二歲,姐妹倆同年,蘊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兩人都穿著蘋果綠輕紗夾袍,長不及膝,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襟上各輟一朵灑銀粉淡祿大絹花。人都說純姐姐圓臉,甜,蘊姐姐鵝蛋臉,眼睛太小一點,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純姐姐,她開過畫展,在字林西報上登過照片,是個名媛。

      九莉現(xiàn)在畫小人,畫中唯一的成人永遠像蕊秋。纖瘦、尖臉,鉛筆畫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歡純姐姐遺是蘊姐姐?”楚娣問。

      “都喜歡?!?/p>

      “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p>

      “喜歡蘊姐姐?!币驗樗患凹兘憬?,再說不喜歡她,不好。純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歡她。

      蕊秋楚娣剛回來的時候,竺大太太也問:

      “喜歡二嬸還是三姑?”

      “都喜歡?!?/p>

      “都喜歡歡不算。兩個里頭最喜歡哪個?”

      “我去想想?!?/p>

      “好,你去想吧?!?/p>

      永遠“二嬸三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三姑后來有時候說:“從前二嬸大肚子懷著你的時候”,即使純就理智上了解這句話都費力。

      “想好了沒有?”

      “還沒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嬸有點特殊關(guān)係,與三姑比較遠些,需要拉攏。二嬸要是不大高興也還不要緊。

      “想好了沒有?”

      “喜歡三姑。”

      楚娣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蕊秋顯然不高興的樣子。

      早幾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從口袋里摸出一隻金鎊,一塊銀洋?!耙箦X還是要金鎊?”

      老金黃色的小金餅非??蓯郏妊┝恋男卵箦X更好玩。她知道大小與貴賤沒關(guān)係,可愛也不能作準。思想像個大石輪一樣推不動??嗨剂税胩煺f:“要洋錢?!?/p>

      乃德氣得把她從膝蓋上推下來,給了她一塊錢走了。

      表大媽來得最勤。她胖,戴著金絲眼鏡,頭髮剪得很短。蕊秋給大家取個別號,揀字形與臉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實,”竺大太太常說?!爸液瘛!?/p>

      “‘忠厚乃無用之別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說。

      “她像誰?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說。

      “可別像了我?!背氛f。

      “她就有一樣還好?!比锴镎f。

      在小說里,女主角只有一樣美點的時候,水遠是眼睛。是海樣深、變化萬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沒有,但是仍舊抱著萬一的希望。

      “嗯,哪樣好?”竺大太太很服從的說。

      “你猜?!?/p>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岸浜??”

      耳朵!誰要耳朵?根本頭髮遮著看不見。

      “不是。”

      她又有了一線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說吧,是什麼?”

      “她的頭圓?!?/p>

      不是說“圓顱方趾”嗎,她想。還有不圓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頭頂?shù)溃骸皣啠瑘A?!贬輳芬灿悬c失望。

      蕊秋難得單獨帶她上街,這次是約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點心,先帶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東西堆滿一柜檯,又從里面搬出兩把椅子來。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歲。去了幾個部門之后出來,站在街邊等著過馬路。蕊秋正說“跟著我走:要當心,兩頭都看了沒車子——”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彷彿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緊了點,九莉沒想到她手指這麼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亂。在車縫里匆匆穿過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nèi)心的掙扎,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惡心。

      九莉講個故事給純姐姐聽,是她在小說月報上看來的,一個翻譯的小說。這年青人隔壁鄰居有三姐妹,大姐黑頭髮,二姐金黃頭髮,三妹纖弱多病,銀色頭髮。有一天黃昏時候,他在她們花園里遇見一個女孩子,她發(fā)瘋一樣的抱得他死緊,兩人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瘋。那地方黒,他只知道是三姐妹中的一個,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始終沒開口。第二天再到她們家去,留神看她們的神氣,聽她們的口氣,也還是看不出來。到底是沉靜的大姐,還是活潑熱情的二姐,還是羞法的三妹?

      純姐姐定睛聽著,臉上不帶笑容。她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后來呢?”

      “底下我不記得了?!本爬蛴悬c忸怩的說。

      純姐姐急了,撒起嬌來,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會不記得?”

      九莉想了半天?!笆钦娌挥浀昧恕!?/p>

      要不是她實在小,不會懂,純姐姐真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下去,推說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兩年的小說月報都找了出來,堆在地下兩大疊,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還是找不到。純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后她又看到這篇匈牙利短篇小說,奇怪的是仍舊記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葉麗娜。是葉麗娜病中他去探病,還是他病了她看護他……?大概不是她告訴他的,不知道怎麼一來透露了出來。他隨即因事離開了那城市,此后與她們音訊不通。

      會兩次忘了結(jié)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后來感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jié)婚的年齡。

      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后才聽見說是骨癆。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guān)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

      “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彼丶液舐犚娙锴飳Τ氛f,顯然覺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進戒煙醫(yī)院戒掉了嗎啡針,方才提出離婚。

      “醫(yī)生說他打的夠毒死一匹馬?!彼f。

      乃德先說“我們盛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迸R到律師處簽字又還反悔許多次,她說那英國律師氣得要打他。當然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師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來住公寓,九莉來了,蕊秋一面化妝,向浴室鏡子里說道:“我跟你二叔離婚了。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別人,會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后遇見合適的人。”

      九莉倚門含笑道:“我真高興。”是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同時也得意,家里有人離婚,跟家里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xiàn)代化。

      “我告訴你不過是要你明白,免得對你二叔誤會?!比锴镲@然不高興,以為九莉是表示贊成。她還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離婚要徵求孩子們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卻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還癡心指望再碰見她,她弟弟還會替他們拉攏勸和。但是蕊秋手續(xù)一清就到歐洲去了。這次楚娣沒有同去,動身那天帶著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圍著蕊秋。有他們做隔離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為我們會哭還是怎麼?她與九林淡然在他們舅舅家的邊緣上徘徊,很無聊。甲板上支著紅白條紋大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過艙房,終於在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暍,孩子們沒有座位。

      在家里,跟著乃德過,幾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靜。乃德脾氣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來踱去轉(zhuǎn)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面不斷的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里,背到未了大聲吟哦起來,末字拖長腔拖得奇長,殿以“毆……!”中氣極足。只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的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九莉替他覺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講起她伯父,笑道:“大爺聽見廢除科舉了,大哭?!?/p>

      九莉卻同情他,但是大爺至少還中過舉,當然楚娣是恨他。她與乃德是后妻生的,他比他們兄昧大二十幾歲,是他把這兩個孤兒帶大的。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齣還好,沒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里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麼,又不讓去。

      “大爺老是說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見老太爺老太太,對我哭??偸钦f我不肯,其實也沒說過兩回親。

      “大媽常說:‘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會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爺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來喜啊!拿洗腳水來。’哪曉得伺候老爺洗腳,一來二去的,就背地里說好了;來喜也厲害,先不肯,答應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厲害。就告訴大媽把來喜給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關(guān)開鞋帽莊的,說得有名有姓。大媽因為從小看她長大的,還給她辦嫁妝,嫁了出去。生了兒子還告訴她:‘來喜生了兒子了!’也真缺德。”

      自從蕊秋楚娣為了出國的事與大房鬧翻了不來往,九莉也很少去,從前過繼過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離婚后那年派他們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爺在樓下書房里獨坐,戴著瓜皮帽與眼鏡,一張短臉,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們磕頭他很客氣,站起來伸手攔著,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嘁嘁喳喳一句話說兩遍:“吃了飯沒有?吃了飯沒有?看見大媽啦?樓上去過沒?看見大媽啦?”又低聲囑咐僕人:“去找少爺來。去找少爺來,嗯?”他原有的一個兒子已經(jīng)十幾歲了?!皹巧先ミ^沒?——去叫少爺來,哈?”

      乃德又叫韓媽帶孩子們到大房的小公館去拜年。那來喜白凈樸素,也確是像個小城里的鞋帽莊老板娘,對韓媽也還像從前一樣,不拿架子,因此背后都夸姨太好。

      年前乃德忘了預備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叫九莉乘家里汽車去買臘梅花。幸而花店還開門,她用心挑選了兩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塊多錢,找的錢帶回來還他,他也說花好。平時給錢沒那麼爽快,總要人在煙鋪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說他付賬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渥兩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怖。

      “二爺現(xiàn)在省得很?!毕匆路睦顙屨f。

      韓媽笑道:“二爺現(xiàn)在知道省了?!當∽踊仡^金不換’嚜!”

      他這一向跑交易所買金子,據(jù)說很賺錢。他突然成為親戚間難得的擇偶對象了。失婚的小姐們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該學學了!”

      四姑奶奶家里有個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二表姑還沒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豐,年紀不上三十,微長的寬臉,溫馴的大眼睛,頭髮還有點餘鬈,|奇-_-書^_^網(wǎng)|堆在肩上。乃德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頭,叫了聲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媽談天,她便牽著九莉的手出來,到隔壁房里坐。

      這間房很大而破爛,床帳很多。兩人坐在床沿上,她問長問短,問除了上學還干什麼。

      “還學鋼琴?”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緊。

      “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嗎?”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訴她,她父親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厲害的。

      二表姑顯然以為她父親很喜歡她,會聽她的話。

      他也是喜歡夾菜給她,每次挖出鴨腦子來總給她吃。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而伸手揉亂她頭髮,叫她“禿子。”她很不服,因為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麼不許說“碰”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翱旎睢币膊荒苷f。為了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里想“快活林”為什麼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稍后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案伞弊之斎灰布?。此外還有“壞”字,有時候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薄皣槈牧恕!币彩嵌嗄旰蟛挪碌酱蟾排c處女“壞了身體”有關(guān)。

      乃德訂閱《福星》雜誌,經(jīng)常收到汽車圖片廣告,也常換新車。買了兩件辦公室傢俱,鋼製書桌與文件柜,桌上還有個打孔機器,從來沒用過。九莉在一張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氣的說:“胡鬧?!眾Z過機器,似乎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

      書桌上還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講英文有點口吃,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斗》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採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

      他訂了份《旅行雜誌》。雖然不旅行——抽大煙不便——床頭小幾上擱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夾子里可以摺起來。

      九莉覺得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進學校,明知在家里請先生讀古書是死路一條,但是比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幾年再說。蕊秋對九林的事沒有力爭,以為他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國前,家里先搬到上海來等著她,也是她的條件之一。因為北邊在他堂兄的勢力圈內(nèi),怕離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帶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們郎舅戚情不錯,以前常一塊出去嫖的云志剛起來,躺在煙鋪上過癮。對過兩張單人鐵床。他太太在床上擁被而坐,乃德便在當?shù)仵鈦眭馊?。一個表姐拉九莉下樓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書,買糖。

      “帶三毛錢鴨肫肝來?!彼阍诳蛷d里叫。

      “錢呢?”

      “去問劉嫂子借。”

      客廳中央不端不正擺著張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紅桌圍,桌上灰塵滿積,連燭淚上都是灰。三表姐走過便匆匆一合掌,打了個稽首。燭臺旁有隻銅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遞給她,卻有點遲疑,彷彿亂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卻有個老女傭聞聲而來,她已經(jīng)瞎了,人異常矮小,小長臉上闔著眼睛,小腳伶仃,遺是晚清裝束,一件淡藍布衫常齊膝蓋,洗成了雪白,打這補丁,下面露出緊窄的黒袴管。罩在腳面上,還是自己縫製的白布襪,不是“洋襪”。

      “我也來磕個頭。”她扶墻摸壁走進來。

      “這老二姑娘頂壞了,專門偷香煙。你當她眼睛看不見???”二表姐恨恨的說,把茶幾上的香煙罐打開來檢視。

      老二姑娘不作聲,還在摸來摸去。

      “好了,我來攙你?!?/p>

      “還是三姐好?!崩隙媚镎f。

      三表姐把她攙到沙發(fā)前蜷臥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

      云志怕綁票,僱了個退休了的包打聽做保鏢,家里又養(yǎng)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來走開了。

      四表姐租了《火燒紅蓮寺》連環(huán)圖畫全集,買了鴨肫肝香煙糖來。

      “書攤子說下次不賒了?!?/p>

      她們臥室在樓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書。香煙糖幾乎純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煙的式樣,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覺。房里非常冷,大家蓋著大紅花布棉被。垢膩的被窩的氣味微帶咸濕,與鴨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異感。

      “你多玩一會,就住在這兒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樓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來告訴我們,好躲起來。”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讓她住下來。等到四表姐下來報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兩級,搶先跑上樓去,直奔三樓。姨奶奶住三樓,一間極大的統(tǒng)間,疏疏落落擺著一堂粉紅漆大床梳妝臺等。

      “姨奶奶讓表妹在這兒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風背后,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她在屏風后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袴,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姑老爺。”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李媽,倒茶。”她喊了聲。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面繼續(xù)踱著。

      “出來出來。”

      最后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后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彼f。

      他笑道:“你舅母笨?!?/p>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shù)?!?/p>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泄露出來。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只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p>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后韓媽就站在當?shù)卣勚v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guī)。

      她例必回答:“從前老太太那時候……”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卜絲酥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面印出云頭蝙蝠花樣,托在小片棕葉上。

      “韓媽小時候是養(yǎng)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彼嬖V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yǎng)媳婦。

      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yǎng)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圣經(jīng)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后揀拾地下的麥穗。

      “家里沒得吃,摪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p>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快吃,鄉(xiāng)下霞(孩)子沒得吃呵!”每飯不忘。又道:“鄉(xiāng)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

      她講“古”,鄉(xiāng)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發(fā),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于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lián)想到自己的白頭發(fā)。也有時候說:“老嘍!變老秋虎子了?!彼坪趵锨锘⒆邮抢咸抛兊?。九莉后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饑,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幫工”,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吧岵坏煤?!”提起來還眼圈紅了。

      男仆鄧升下鄉(xiāng)收租回來,她站在門房門口問:“鄧爺,鄉(xiāng)下現(xiàn)在怎么樣?”

      他們都是同鄉(xiāng),老太太手里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帶。

      “鄉(xiāng)下鬧土匪?,F(xiàn)在土匪多得很?!?/p>

      “哦……現(xiàn)在人心壞。”她茫然的說。

      她兒子女兒孫女輪流上城來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時又回去了。她兒子進寶一度由盛家托人薦了個事,他人很機靈,長得又漂亮,那時候二十幾歲,槍花很大,出了碴子,還是韓媽給求了下來。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無法找事了,但是他永遠不死心。瘦得下半個臉都蝕掉了,每次來了,在乃德煙鋪前垂手站著,聽乃德解釋現(xiàn)在到處都難——不景氣。

      “還是求二爺想想辦法。”

      九莉看見他在廚房外面穿堂里,與韓媽隔著張桌子并排坐著,仿佛正說了什么,他這樣憔悴的中年人,竟噘著嘴,像孩子撒嬌似的“唔……”了一聲。

      李媽也是他們同鄉(xiāng),在廚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進寶會打鐮槍,叫進寶打鐮槍給你看?!?/p>

      “小時候看進寶打鐮槍,記不記得了?”韓媽說。

      進寶不作聲,也不朝誰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九莉覺得他妒忌她。她有點記得他打鐮槍的舞姿,拿著根竹竿代表鐮槍,跨上跨下。鐮槍大概是長柄的鐮刀。

      他姐姐一張長臉,比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樣,曬成油光琤亮的深紅色。從哪里來的,這棗紅色的種族?

      韓媽稱她女兒“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這稱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講起她女兒來稱為“我家大姐”,以資識別。但是有時候九莉摟著她跟她親熱,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嘔!”

      韓媽回鄉(xiāng)下去過一次,九莉說:“我也要去?!彼菚r候還小,也并沒鬧著要去,不過這么說了兩遍,但是看得出來韓媽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韓媽去了兩個月回來了,也曬得紅而亮,帶了他們特產(chǎn)的紫暈豆酥糖與大麻餅來給她吃。

      有一天家里來了貴客。仆人們輕聲互相告訴:“大爺來了。”親戚間只有竺家有個大爺?shù)教幎挤Q“大爺”而不名。他在前清襲了爵,也做過官,近年來又出山,當上了要人。表大媽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帶著緒哥哥另外住,緒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從來沒見過表大爺。

      這一天她也只在洋臺上聽見她父親起坐間里有人高談闊論,意外的卻是一口合肥話,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后來她無意中在玻璃門內(nèi)瞥見他踱到陽臺上來,瘦長條子,只穿著一身半舊青綢短打,夾襖下面露出垢膩的青灰色板帶。蒼白的臉,從前可能漂亮過,頭發(fā)中分,還是民初流行的式樣,油垢得像兩塊黑膏藥貼在額角。

      此后聽見說表大爺出了事,等到她從學校里回來,頭條新聞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報上偶有續(xù)發(fā)的消息,也不詳細:虧空巨款——在她看來是天文學上的數(shù)字,大得看了頭暈,再也記不得——調(diào)查,免職,提起公訴。

      表大媽住著個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樓上擺著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養(yǎng)著許多貓。緒哥哥大學畢了業(yè),在銀行做事,住在亭子間里。九莉向來去了就跟貓玩。她很喜歡那里,因為不大像份人家,像兩個孩子湊合著同住,童話里的小白房子,大白貓。所以她并不詫異三姑也搬了去,分組他們?nèi)龢?,樓梯口裝上一扇紗門,鉤上了貓進不來。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電話,楚娣常坐在電話旁邊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樣,做點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疊舊英文報紙,讓她坐在地毯上剪貼明星照片。

      “表大爺?shù)墓偎?,我在幫他的忙?!彼娜徽f。

      九莉笑道:“噢,”心里想,“要幫為什么不幫韓媽她們,還要不了這么些錢。”

      “奶奶從前就喜歡他這一個侄子,說他是個人才,”楚娣有點自衛(wèi)的說。“說只有他還有點像他爺爺。”

      九莉也聽見過楚娣與乃德講起大爺來。也是因為都說他“有祖風”,他祖父自己有兒子,又過繼來一個侄子,所以他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寄哥兒。此外在他那里拿月費月敬的人無其數(shù)。

      “他現(xiàn)在就是那老八?”楚娣問乃德。

      “嗯?!?/p>

      寄哥兒會拍老八的馬屁,因此很得寵,比自己的兒子喜歡。

      “那寄哥兒都壞透了,”楚娣也說?!按筇己匏懒?。”

      “表大爺?shù)氖挛铱匆妶笊?,”九莉說?!暗降资窃趺椿厥??”

      “是孟曉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曉筠拉他進去的,出了紕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說‘朝中無人莫做官’,只有你沒有靠山,不怪你怪誰?”

      “現(xiàn)在表大爺在哪里?”

      楚娣忙道:“在醫(yī)院里,”免得像是已經(jīng)拘押了起來。“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厲害的病?!蹦涣艘粫?,又道:“他現(xiàn)在就是虧空?!?/p>

      又道:“我搬家也是為了省錢?!?/p>

      九莉在她那里吃了晚飯,飯后在洋臺上乘涼,有人上樓來敲紗門,是緒哥哥。

      小洋臺狹窄得放張椅子都與鐵闌干捍格,但是又添了張椅子。沒點燈,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問道:“吃了飯沒有?”一面去絞了個手巾把子來。

      緒哥哥笑嘆了一聲,仿佛連這問題都一言難盡,先接過手巾兜臉一抹,疲倦到極點似的,坐了下來。

      緒哥哥矮,九莉自從竄高了一尺,簡直不敢當著他站起來,怕他窘。但是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他們是最明白最練達的成年人。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說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講的全是張羅錢的事。輕言悄語,像走長道的人剛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么大的數(shù)目。

      下午他到醫(yī)院去見過表大爺。他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蒙,而帶著一絲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見過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時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聲音總是低了一低,有點悲哀似的。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蒼黑的小長臉,小凸鼻子,與他父親唯一的聯(lián)系只是大家稱他“小爺”,與“大爺”遙遙相對。

      不知道怎么,忽然談起“有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問題。

      “有?!本爬蚴堑谝淮尾遄?。

      楚娣笑道:“你怎么知道?”

      “像三姑跟緒哥哥就是的?!?/p>

      一陣寂靜之后,楚娣換了話題,又問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應當當面這樣講,叫人家覺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訴她:“我們?yōu)榉旨业氖?,在跟大爺打官司?!?/p>

      “不是早分過家了?”

      “那時候我們急著要搬出來,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實錢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帶過來的。”

      “那現(xiàn)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查得出?!?/p>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么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你二叔要結(jié)婚了?!背犯嬖V她?!肮⑹恍〗恪彩瞧吖盟齻兘榻B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jīng)與一個表哥戀愛,發(fā)生了關(guān)系,家里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館里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jīng)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后,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p>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jié)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家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lián)絡他?!彼枰忉?,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后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yī)生。九莉?qū)τ谌⒑竽傅氖卤砻嫔喜辉趺礃?,心里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里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么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p>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后來告訴九莉?!拔艺f沒什么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里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shè),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婚后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tǒng),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后到陽臺上去眺望花園里荒廢的網(wǎng)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捻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發(fā)油光的全往后,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蹦说滦χf,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恢馈!?/p>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么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打?拿什么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p>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不去怎么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么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后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jīng)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jīng)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jīng)意的說?!八敲聪矚g你?!?/p>

      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wωw奇Qisuu書com網(wǎng),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彼嬖V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折上看見過一兩個:卞漱海、卞嬧蘭……結(jié)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現(xiàn)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么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tài)化,就成了說教。

      九莉一面寫,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p>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p>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并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p>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p>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xiàn)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張精致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冬天只有他們吸煙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只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后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的頸項背后,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別鬧?!彼^笑著躲開。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后。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仿佛終于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gòu)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nèi)。

      楚娣給過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绔,楚娣又替他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自己想要這么個孩子。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p>

      九莉本來不怎么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里,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里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面調(diào)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姐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他們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翠華節(jié)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F(xiàn)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jié),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出叫聲“太太!”感情滂沱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仿佛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煙室。

      她現(xiàn)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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