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那些事
文/孔俊霞
“治大國若烹小鮮”,同意。治家亦是。
在家庭版的“小鮮”面前,我奶是大廚,名副其實(shí);我媽是二廚,當(dāng)仁不讓。至于我爺和我爸,還真不好在廚房業(yè)務(wù)里給他們安排什么職務(wù),但是,他們卻保證了這盤“小鮮”的物資供應(yīng),否則,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居功至偉,不可小覷。
按規(guī)矩,爺爺他老人家應(yīng)該是家庭最高決策者,但在我腦海里卻有點(diǎn)模糊,為啥模糊?是因?yàn)樗膼傉\服把權(quán)力交給我奶奶,一輩子大多時間站在我奶奶背后。
記得小時候,我奶奶盤著腿坐在炕上直播“講述”,我頭枕在她的腿上現(xiàn)場收聽,爺爺則坐在炕沿兒上,卷著煙絲,不做聲。奶奶經(jīng)常在“節(jié)目”里數(shù)落爺爺或老孔家,而爺爺多半是裝聾作啞,充耳不聞,偶爾,鼻子重重“哼”一聲,深深地看我奶奶一眼。這眼神我印象很深,似乎每每都在我奶奶責(zé)備他或者指派他,而他或者是反對或者是無奈時投出來的,這一眼表示對我奶奶的不滿反抗無奈或者寵溺?反正現(xiàn)在回憶起那眼神,感到表意挺豐富,覺得爺爺內(nèi)心世界其實(shí)不枯燥??上?,在爺爺生前忽略了,只愿他日飽冬暖是不夠的,真的!而今,“親不在”,奈何?奶奶的回憶也好數(shù)落也罷,連綴起一個真實(shí)的典型環(huán)境,我爺爺就是這個典型環(huán)境中一個真實(shí)的典型人物,不需任何藝術(shù)加工。
我奶奶說:她和我爺爺?shù)幕橐鼍売谒臀覡敔數(shù)牡囊淮尉凭?。那次,這兩個素昧平生的當(dāng)家做主的男人不知道為什么在一起喝大酒,一杯一杯又一杯,直喝得面紅耳熱,酣暢淋漓,相見恨晚,找不到北,二人執(zhí)手相看醉眼,竟無語凝噎,遂結(jié)為兒女親家,以酬酒友。我奶奶說過,她上面三個姐姐十里八鄉(xiāng)三枝花,我有理由說我奶奶是第四枝花。就這樣,我的花樣奶奶嫁給了我兩代單傳的爺爺。父母之命堂而皇之,兩個少年男女卻成為彼此的盲盒。世道弄人,無法。奶奶的爹還覺得自己高攀了孔家。
其實(shí),我在叛逆的年齡里,很不喜歡這個“孔”姓,覺得不好聽,姓白多好,取名叫白鴿,姓林也行啊,叫林雪。我去和媽表達(dá)意愿,媽訓(xùn)我:看你那小樣兒 想翻天啊,上戶口時,我偷把你名字中間的班輩“繁”改成“俊”,被你爺爺罵了。我不信,爺爺罵人?媽說:別看你爺爺不做聲,心里規(guī)矩多著呢。這時候的我不懂什么是班輩以及班輩對孔氏家族的意義。媽說,問問你爺爺唄,他可喜歡說這個,就是沒人聽。
在爺爺處,在我大略清楚,吃了一驚,原來孔孟顏曾是一家,有個“通天譜”,有班輩排序,無論天涯海角,亮出班輩,就知道長幼。我爺爺班輩“憲”,和曾憲梓同輩,我班輩“繁”,竟是孔祥熙的“姑姑”?天雷滾滾。我遙想當(dāng)年,如潘長江唱“爺爺那年才十八,奶奶的花轎就抬進(jìn)了家”。奶奶說,除了爺爺兩世單傳是真的外,其他都是假的 :家道中落入不敷出,窮!我爺爺和我爸的爺爺不知道為什么在家族里有些受欺負(fù),可能是太老實(shí),也可能是人丁不旺,日子過得憋屈。我奶奶過門沒見過婆婆,也就是我的老奶奶,因?yàn)檫@位頗有剛性的老太太早年就被氣到跑上海討生活了,在一個英國人家?guī)蛡蛸嶅X養(yǎng)家。后來這位老太太跟著雇主回到英國,再沒歸來,客死他鄉(xiāng),終究凄涼。
我爺爺是啥樣人呢?好人,特別好的人。這是肯定的,但是頭腦比較簡單,也是公認(rèn)的。比如看人對事,你如果說我爺爺是二極管思維,非黑即白,恭喜你:答錯了,評價(jià)過高了。因?yàn)樵谖覡敔斞劾镏挥袃煞N人:一是,好的人;二是,可憐的人。因這,曾有幾次工資沒拿回來,因有人在他面前哭訴“家里有八十歲老娘”沒錢養(yǎng),我爺爺就把餉袋奉上。(類似的事情我爸也做過,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奶奶無法,算好“關(guān)餉”時間,等在車間門口,先堵我爺后堵我爸,然后落袋為安。
爺爺聽我奶奶的話似乎習(xí)慣了,剛?cè)嵯酀?jì)倒也和諧,只是在有一件事情上,奶奶差點(diǎn)失控——那年,我十一二歲,大妹七八歲,小妹四五歲,爺爺看著我們一溜三個丫頭,突然宣布,他要回老家,回老家過繼一個孫子帶回來,語氣之嚴(yán)肅,態(tài)度之堅(jiān)決,史無前例。他言之鑿鑿:孔家這一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代單傳,他不能絕后,絕不!家里人被爺爺一下子整蒙,一時手足無措,但很快“管理層”密謀,想到對策。我奶奶說,過繼可以,說清誰帶誰養(yǎng),我媽神會:新社會男女都一樣,我?guī)Ш萌齻€丫頭就行。我奶奶話鋒指向爺爺:人家不養(yǎng),要不,你帶回來另過去租房?我爺爺出師未捷,從此偃旗息鼓。
以上實(shí)況均為我媽描述,我那是還處于恨不得二十四小時跳皮筋的年齡,哪里知道我未來的弟弟獨(dú)生子的地位曾岌岌可危。又過些年,我那第四代單傳的弟弟出生了,爺爺高興,整天背著;又過了些年,我的孩子出生了,爺爺也高興,也整天背著;又過了些年,奶奶病了,行動不便,爺爺侍候著;又過了些年,奶奶過世了……;奶奶過世后,爺爺眼見著精神不行了,有些胡言亂語了,又過了兩年,一次爺爺兩天不愿意吃飯,說不舒服要躺著,我媽正把一點(diǎn)雞蛋羹喂到他嘴里,他頭一歪,走了,不聲不響……
那年,他八十三歲。
我想,天亦真有情,對人最大的護(hù)佑就是讓他壽終正寢,安詳離去,天道終是酬善的。
寫了這些,眼睛酸澀,覺得爺爺就在面前,慈祥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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