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父親到了古稀之年。

平時見他的機會少?？梢膊⒉皇蔷嚯x太遠的緣故。他老人家始終于這個世界保持著一種冷漠的疏離。我媽就是他整個世界的潤滑劑。

很多時候，我都暗自揣測，如果他生命里沒有了韌性又熱情的母親，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我知道。有時候，也不是父親離不了母親。母親有一次要做胃鏡，一向要強的她先是沒通知我，后來又小心翼翼叫我陪同。

我看著做了全麻的母親，一向精明能干的她蜷著身體，像一只蠶一樣瘦小無力。而父親始終緊張無比，雖然不發(fā)一言。但我知道他在擔心她。那一刻，我?guī)缀跬浟诉@些年對他們相處模式的疑惑。

雖然我一直覺得，他們的結合這么多年來只是各取所需。

母親年輕時漂亮能干，在鄉(xiāng)下不甘種田的命運，自己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很多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如拼命讀書，拼命找機會表現(xiàn)自己，如在校長面前印試卷，贏得了當代課老師的機會。在南茅運河當廣播員，取得了正式工作。

拼命做家務養(yǎng)活弟妹就是她當時的宿命。那時，她排行老二，哥哥早早結了婚，三妹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外婆生了她最小的妹妹之后，就一病不起，我媽還是個孩子，就要拿著奶膏兌水，一口口把小妹妹帶大。

最底下還有一個小弟弟，也是不知事的年紀。媽媽前半輩子苦怕了。所以總是危機意識嚴重，人生對她來講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挑戰(zhàn)與負累。

以至于到了現(xiàn)在豐衣足食的時候，飯剩一點點都還舍不得，總是強迫自己吃完。

雖然人長得美，又能干活，熱情大方。十六歲就當了代課老師的她，努力卻換來了險些不幸的命運。

正是青春正少的年紀，雖然來了大姨媽，還是逞強在田里插秧。其實，她本可以不必這么辛苦，但一向好強的她，為了一家子的生計，只能多在田地里勞動里，多給弟妹掙一份口糧。

因為月事間雙腳浸泡了田間的污水，后來，她不幸雙腳癱瘓。

那個時候，本來縣司法局有個干部喜歡她，但見到我母親這個悲慘的遭遇之后，就漸行漸遠。

母親原本是無計可施，只得接受自己變殘的命運時。這個時候，我的父親出現(xiàn)了！

他們相遇的場景應當是在親友家做客時，我父親見了我母親，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母親的熱情與能干。

可那時候的他保持了他一向的木訥作風，平時就書信來往。有一次我偶爾翻到了他們以前寫的信，密密麻麻好大一堆，正準備細看，我媽一把搶過去了。

那個時候沒有微信，沒有手機，他們?nèi)杖找挂咕褪强恐@書信相識相知。

我爸字寫得特好。他是屬于自學成才，經(jīng)常就著水和沙土，地當桌面，樹棍當筆，練就了一手好字。

十幾歲就失去父親的他，可能連自己爸爸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聽奶奶說，我爸這三個兄弟里面，長得最像爺爺?shù)木褪俏野帧?/p>

我媽傾心于我爸那一筆好字，還有那個固執(zhí)脾氣。我媽當時對我爸說，她的腿好不了，可能一輩子就是躺在床上了。

我爸那個倔勁上來了。說：“你就是癱在床上一輩子，我也認了！”這個態(tài)度與之前那個逃之夭夭的干部之比，態(tài)度當時就相見分下！

我媽本來不是很中意我爸，之前覺得他幼時失去了父親，我奶奶又是十里八方不好惹地，曾嫁了三個老頭的厲害寡婦 ，心中很是為難。

我爸不放棄，我媽走哪兒跟到哪兒。我媽有次走親戚去了漢壽，可能是帶相親性質。我爸得了風聲，連夜從南縣走到漢壽，走了一晚上趕去看我媽，這幾番神操作之下，我媽身邊就沒有幾個可選擇的人了。

只得認定了我老爸。而老爸在攻勢猛于虎的情況下。也多方找名醫(yī)給我媽看病治腿，終于在長期針灸與訪到了一個好軍醫(yī)的情況下，我媽的腿慢慢能動彈了。后來與常人無異。走路比誰都利索，不得不說，命運就是這么神奇。

我媽如果不是這個忽發(fā)的腿疾，心高氣傲的她是真的瞧不上沉默寡言的我爸。

但我爸如果不是那句鄭重的承諾，并付諸行動。我媽可能也許這輩子都要承受癱在床上的命運。

命運將兩人糾纏在一起。希望將他們的苦難與甜融為一體。這么多年來。我爸的事就是我媽的事。我媽雖然一向能干，但骨子里是將賢妻良母的品質刻在骨子里的。

這四十幾年，她沒讓我爸洗過一天衣服 。做過一點家務。大孩子 一樣寵著他。我老是抱怨把我爸寵壞了。

以前年輕的時候我爸做得一手好飯菜，可到如今。他除了澆澆花，轉一轉，似乎啥都不會了。其實我也明白我媽就是母性太強。一輩子總是操心這個，擔心那個做不好?？蛇@輩子她就沒好好愛過自己。她的愛，全在別人身上了，如果不付出，就肯定有愧疚感。

我孩子從嬰兒時，就是她和父親慢慢帶大的。從蹣跚學步的小嬰孩到如今長成一米74的大小子，我兒子的成長見證了他們最幸福的時候。

到了中老年，這倆人的性格就慢慢變得不能兼容了。特別愛爭吵！

我記得還沒結婚的時候，他們就會為了一個大家覺得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就當著眾人的面爭吵不休，甚至我爸平時根本不吭一聲，但只要在家庭聚會或大眾面前，就毫不客氣的跟我媽大吵。

讓眾人面面相覷，平時這倆人在家里可是相敬如賓，而且我媽也不會看場合。如果我爸吵，她因為丟了面子，再加上氣盛，所以就根本不會低下氣。

如此這般，搞得我和我弟煩死了。我當年叛逆少女上身，動不動就離家出家，就給家里扔一個紙條：“我走了，別來找我”。后來。到自己為人母，也進入了婚姻之后才明白，其實就是一個溝通與交流的問題。現(xiàn)在明白了，他們到老了反而少爭吵了。

我爸極其不擅長表達 。我懷疑他是有人群恐懼癥。但總還是有想發(fā)泄的出口，于是節(jié)假日家庭聚會就成為他想表演或想傾訴的舞臺。

我媽那時是忙于事業(yè)，她帶的班每次都是第一，不管是教語文還是自然課，還是當校長。如果不是生我弟，她校長一職也不會被撤掉?？墒?，有兒萬事足的傳統(tǒng)觀念。加上我那個不省心的奶奶常常用沒兒子PUA她，終于，弟弟的出生讓她出了一口濁氣。但是也丟了校長一職。

雖然家有三兄弟，但奶奶在我家一呆就是二十幾年。這二十幾年，我奶奶親眼見證我媽的賢惠與孝心。吃飯從來沒少于四個菜，衣服被子常常清洗更換。知道她愛美，也經(jīng)常給這老太太時不時買上幾身俏老太太的服裝?；蛘哔I一點小禮物哄她開心。逢年過節(jié)，我們這些孫輩全部都要給奶奶紅包，反正尊老愛幼在我們家庭是習以為常。

我奶奶在我家里呆的時候太久了，讓我和弟弟打心眼都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因為我媽把我奶奶真當成了自己的母親 。

因為她的親媽早早就過世了。她打心底里把這老太太當成了親娘。我奶奶雖然也時不時會搞搞事情。比如八十幾歲了還跟老太太們打架。

因為贏了牌，其他老太太那個賴賬不肯出錢，我奶奶彪悍，拿起拐棍就劈頭蓋腦跟一群八九十幾歲的老太太們蠻橫打架。

我媽雖然在我們面前脾氣暴躁，但在我奶奶面前從來都任著她橫。因為她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雖然這老太太也經(jīng)常上演離家出走的把戲，到鄉(xiāng)下親戚家體驗了一番人間疾苦之后，就漸漸不作了。

我媽深知，我爸爸的心愿就是把他媽照顧好。

如今奶奶他老人家雖然仙去了?？墒俏野值男㈨樁际俏覌尳o的。當然，我爸媽全部經(jīng)濟都是掌握在我媽小手里。

我爸全身上下經(jīng)常只有兩百元。他年輕時還喜歡玩牌，我媽那時候氣盛，還報過派出所去抓他，但到了老年，盡管他們倆現(xiàn)在退休工資都高達加起來八九千了。

我爸卻啥都不喜歡了。就愛種點花，聽聽花鼓戲。相反，退休后，忙了一輩子的我媽不能忍受寂寞的落差，倒是天天把打小牌做為人生消遣了。主要就是打牌能夠有社交，我媽可忍受不了不跟人打交道的日子。

我媽麻將，紙牌無一不精通。甚至把我弟弟都拉下了水，一到親戚聚會就成了牌達子，他們說說笑笑，玩玩鬧鬧，而我這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家伙就被迫擺擺水果，瓜子，倒水服侍這些人。

我爸現(xiàn)在70歲了。臉上眼袋也肉眼可見的重的了。

頭發(fā)花白，稀稀落落在頭上像是雜草。我媽卻反其道而行，年輕時沒錢打扮也沒時間打扮，到老了，就拼命買各種精致的服飾，天天看小說，天天追偶像劇。

還學會了淘寶購物，還會貨比三家。不但會各種技能：如微信支付，視頻，甚至還會面對面收付款！

對新鮮事物永遠比我先知道。服飾講究，菜品講究。還比我會教孩子。每次我看著我那青春期的人高馬大的孩子，因為搞不定而把自己氣得差點閉過氣去時。

這老太太，輕言細語給外孫一通思想工作。我那不省心的兒子就在她面前如貓一樣溫柔。要知道她在我們面前可是個大老虎，我和弟弟可能一輩子都沒享受過她對孫輩的這種溫柔與耐心。就是所謂的隔代親吧！

如今，就只剩下我弟弟還沒結婚這件事成為老太太，老頭心里一根難解的刺了。我老是勸我媽：“人的命運是自己主宰的，他的人生，您可以給他提供參考，但你不能代替?！本退闶峭瓿扇蝿眨驳檬撬约合胪瓿?。您把自己活好，過開心就行。

老太太心不甘情不愿聽了。轉眼就興高采烈問我：“過來看看這新買的裙子好不好看？我挑了好久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

我爸媽沒教過我們什么生活的大道理。他們把一輩子都獻給了別人。我對人生的深刻理解都是從他們的身上的反面教訓而得來的。

但我還是得感謝這輩子遇見他們。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的存在。雖然 ，我曾抱怨過父親的冷漠，以及不象別人家的爸爸那么親切隨和。還為子女在人生各方面做引導。我和弟弟這一代人，也是如時代的軌跡。任何時候都有原生家庭的印記，如消費觀，擇偶觀，但誠實 ，無愧于心卻始終歸于心田。

因為我的父母就是這樣的人。不管時代自私到什么程度，不管生活變化成什么樣子。

他們樸素又原始的生活哲理，我們耳目渲染，誠心誠意地在世間行走。過完我們普通的一代又一代，也不就圖個心底一生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