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二舅”很火,二舅的經(jīng)歷讓我想起了21年前的農(nóng)村婦女劉小樣。
2001年的秋天,劉小樣給央視《半邊天》欄目組寫信:
“在農(nóng)村,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
可以打牌閑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
不可以有交際,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有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
她的信,震撼了《半邊天》節(jié)目組,到了冬天,張越記者帶著一班人馬,扛著攝像機來到陜西咸陽農(nóng)村采訪她。
一開始,劉小樣是拒絕的,她害怕村里人看到,罵她不檢點。
就這樣耗了幾天,節(jié)目組沒拍到任何期待之中的素材。
采訪結(jié)束后,記者張越她閑聊,放松下來的她終于袒露出內(nèi)心。
說起自己的生活,劉小樣這樣描述:
“夏有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麥浪,秋有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它很美?!?/p>
“可我不喜歡這里,因為它太平了。”
“人人都認為農(nóng)民,特別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她就做飯,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務,她就干地里活。然后她就去逛逛,她就這些,你說做這些要有什么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
停頓片刻后,她接著說:“我不接受這樣?!?/p>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呢?”
“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滿足。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這就很好了。
我不滿足這些的,我想要充實的生活,我想要知識,我想看書,我想看電視,從電視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因為我不能出去?!?/p>
33歲之前,劉小樣過得很“規(guī)矩”:初二輟學,包辦婚姻,下地干活,洗衣做飯,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她說,農(nóng)村女人有兩條命,第一條命屬于娘家,第二條命屬于婆家,沒有屬于自己的東西。
但劉小樣是好運的,她說:“隨便找了一個,但正合意?!?/p>
隨便找的丈夫來自隔壁村的王樹生,雖說是相親認識,但她本人很鐘意,因為對方家的門楣上寫著四個大字:“耕讀傳家”
她想,自己書沒念成,起碼還找了一個讀書人家,也算心滿意足了。
作家亦舒說:
“當我四十歲的時候,身體健康,略有積蓄,已婚,丈夫體貼,孩子聽話,有一份真正喜歡的工作,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必發(fā)財?!?/p>
這大概是很多女人向往的生活,婚姻幸福,家庭美滿。
在同村人看來,她育有一雙兒女,每年只需干2個月的農(nóng)活,已經(jīng)達到了做一個農(nóng)民的人生巔峰。
但她卻說:“我煩就煩過一樣的日子?!?/p>
鄉(xiāng)下的生活很慢,也很平靜,沒有什么起伏和波瀾。
劉小樣覺得,自己要被那種單調(diào)的生活溶解了。
因為無比向往遠方,她甚至怨恨起了家門口的鐵路,要是再遠一點,或者在近一點,她都能夠平靜一些??墒撬褪悄敲床贿h不近,整日整日地在人心口晃蕩晃蕩,叫人不得安寧。
紅磚房外傳來的火車的聲音是她和外面世界的一種連接,每一天,她對另一種生活的渴望都被隆隆聲抓住,變得騷動起來。
她痛苦,因為太好奇外面的世界,好奇未來的日子,好奇自己不知道的一切。
當自我覺醒和認知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她明白:
“這就是我的悲哀?!?/p>
我們常常會說,人是在社會規(guī)訓里進行自我建構(gòu),又在外界規(guī)則和自我偏向的拉扯中茍活。
尤其是女性,經(jīng)歷的拉扯更加撕裂。
“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你想要打破它,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和孤獨,好像有好多雙眼睛在盯著你,不需要別人阻止你,你會自覺自愿地去遵守這些規(guī)矩。”
劉小樣極度渴望知識,出去外面的世界,與此同時,她又放不下自己的家庭。于是她產(chǎn)生了“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的心靈寫照。
劉越對他說:你的不滿足其實已經(jīng)是一種進步,你感覺得了嗎?
她堅定地說:“所以我雖然痛苦,但我不悲傷。痛苦只是一種蛻變,生活就是要不停地蛻變,它才能前進,才能有力量?!?/p>
這期時長24分鐘的《我叫劉小樣》在央視《半邊天》播出后成為該節(jié)目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期。
人們聽到了這個農(nóng)村婦女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當?shù)仡I(lǐng)導看完后想要幫助她,但她拒絕了。
很多人看了之后表示沖擊力很大,并產(chǎn)生了一種質(zhì)疑——“一位農(nóng)村婦女為什么會有如此清晰的自我意識?”
村里人也驚訝于她居然會說“外面的話”。所謂“外面的話”,指的是普通話。
甚至有人因此懷疑她是被拐賣的大學生。
但其實這發(fā)音標準的普通話是她跟著收音機和電視悄悄學的。
因為沒有書可讀,她就讀電視。
看《半邊天》、《讀書時間》,聽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新聞和報紙摘要》……不做其他的事,就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個字一個字琢磨。
劉小樣覺得,普通話代表著外面的世界,只要學會了普通話,她就搭起了一座橋。
還有衣服,劉小樣說,農(nóng)村服裝特點就是“艷”,因為太靠近泥土,還穿土色,就太土了。
所以她愛穿紅色,寄托著她希望活得鮮艷、活得熱烈的心情。
其實結(jié)婚的第一年,丈夫帶劉小樣去過一趟西安。
她走進了她渴望的新世界,街上的漂亮女人、琳瑯滿目的商品、說著流利普通話的路人……
但那一刻的她是那么孤獨,因為這一切都和她劉小樣沒有一丁點的關(guān)系。
劉小樣一直很羨慕城里的女人,不是因為穿著打扮有范,而是她覺得城里的女人之所以好看,一定是因為她們的內(nèi)心有些什么東西,而她沒有,所以她要不斷學習。
丈夫王樹生對她的痛苦看得一清二楚,在接受采訪時說到:她兩邊都想做好。家務要干,娃和老人要管,可是腦子里有那么多想法。
很多人看完這期節(jié)目后,總是好奇她之后的生活。
上網(wǎng)搜發(fā)現(xiàn)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人問「劉小樣后來怎么樣了」。
其實節(jié)目播出后,劉小樣有過幾次出走。
她先是去別人家的農(nóng)田干活,尋找一種“工作”的感覺。
然后《半邊天》請她當嘉賓,她就去了北京,去了書店。
后來她去縣城商場做了一段時間的售貨員,每個月六百塊錢,接觸了很多人,學會了做賬。
商場經(jīng)營不善倒閉后,她又被同事邀請去貴州一家化妝品店幫忙。
她猶豫了,貴州聽起來太遙遠陌生,好在丈夫鼓勵她去了。
2008年,第一次獨自出門遠行的她因為水土不服,語言不通,最終以失敗告終。
她再次回到縣城,成了一所小學的生活老師。
兩年后,兒女們都去讀大學了,空下來的她又跑去了更遠的地方,在江蘇昆山一家工廠食堂當廚師。
但去過這么多地方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還是不肯平靜?
2016年,她對丈夫說,自己病了,要去西安的心理醫(yī)院看病。
這是劉小樣最后一次出走,她在醫(yī)院里找了一份后勤工作,和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教授很談得來。
但不久之后,婆婆病倒,她主動提出回家照顧直到天年。
經(jīng)過20多年的“折騰”,劉小樣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新舊雜糅,以及直面自身有限性后的虛妄:
“有的人以為我這人思想前衛(wèi),她怎么那樣考慮問題,其實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一個太傳統(tǒng)的一個人——我傳統(tǒng)的東西根本也揪不掉,新的東西夠不著,就是處于這種狀態(tài)下?!?/p>
劉小樣的子女說:“媽媽就像個小孩,老是長不大?!?/p>
王樹生則認為,人如果超過自己的地域環(huán)境和家庭條件,去夠一些現(xiàn)實里沒有的東西,很徒勞,也一定會失敗。他認為妻子這種思想太普遍,啥事也成不了。
劉小樣有些生氣,“我連跳起來去夠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
其實,人人都是劉小樣。
風餐露宿時為生計奔波,豐衣足食后因精神痛苦。
我們究竟是誰?
我們到底要過什么樣的生活?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對娜拉做出了判斷,一是墮落;二是回來。
而劉小樣最后則回到了農(nóng)村,回到了太平的生活。
2019年春天,婆婆去世,她選擇留在家里養(yǎng)著喜歡的花花草草,做回那個普通平淡的農(nóng)村婦女。
但她把最左邊的那扇窗戶,扣上了插銷,永遠朝外開著。
那扇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窗,她始終不肯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