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玲平

常有人說：像石頭一樣無情、像巖石一樣沉默。那是對巖石的誤解。與人無異，巖石，自有它的個性、它的故事與它特有的表達方式。甚至，遇上對它傾心的人，巖石一樣會激起她（他）內(nèi)心的沸騰。在大鹿島，我就有這樣的“仙遇”。

“仙遇”，是出門最有意思的。那天從大鹿島返程，將近碼頭，偶然的回眸一眺，忽見我的右側、大鹿島的西北端，有一塊巖石酷似一只“小梅花鹿”，真真心如鹿撞，我竟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隔著一定的海域，我定睛細看，發(fā)現(xiàn)機靈的“梅花鹿”原來擇著一方風水寶地，背靠大石面朝大海，看似悠閑又似警覺，心無旁騖地趴在一塊巖石上。那塊巖石也奇特，非常舒緩的M形，前半支著“小鹿”的頭，凹處安放它的前腿，后半微微托著它的身子，像是專為服務“小鹿”而來的?？杀冗@更詭譎的是“鹿角”，也不知是某年某月某知青種的一棵木麻黃，它的樹梢頭不密不疏不偏不歪不高不低，恰在“小鹿”的頭部之上而天成漂亮的“鹿角”。這神來一筆，使“梅花鹿”瞬間有了動感，臥倒？欲縱？昂首向海，仿佛在搜尋，又如在瞭望、在守衛(wèi)……

它讓我想起了一個傳說，一個百聞不厭的關于大鹿島的傳說：相傳天庭上有兩只六瑤花神鹿，為盜取仙果種子撒播人間，觸犯天規(guī)，遭霹靂擊頂，天火燒身，墜入東海，形成隆起的兩座相連的島嶼，島嶼形似鹿首傲視海面，故名鹿島。傳說，凄美悲壯。天火燒身，是怎樣一種酷刑？兩只神鹿，是否，也像被處以火刑的天文學家布魯諾一樣，本可以有許多的求生機會，本可以過上別樣的生活，但它們，卻為了內(nèi)心的使命為了大義，選擇了熱烈的死亡！我多么愿意相信，不，我堅信，我看到的這只“小鹿”，就是那兩只神鹿的“兒子”，它來尋找父母的蹤跡，守護父母的魂魄！

之所以毫不猶豫地寫下“兒子”兩字，是因為在我的感覺里，大鹿島的奇巖怪石是雄性的。它們不像張家界的巖石挺拔參天，也不像云南石林的脆碎秀美，大鹿島的巖石，像成熟的稻穗沉甸甸地俯向大地，穩(wěn)穩(wěn)地將自己1.7平方公里的身軀置于茫茫大海之上；它們或片或塊，堅實剛硬，如同熔爐里煉出的鋼鐵疙瘩；如同男人厚實的胸膛，能承受千鈞重負，即使搏風擊浪，即使傷痕累累，也依然堅實依然剛硬。這，不是我憑空杜撰的，而是我從島上那塊“麻臉”巖石那兒“偷聽”到的。與這塊巖石也算是“仙遇”，依我在龍門石刻的游覽路線，雖然最先經(jīng)過的是它，可當時一門心思“沖向”名人的巖雕、“沖向”刻有大鹿島三字的“巨石”，竟無視低處、細處，不見景外之景、絕外之絕。我的典型的大眾游客心理！其實又何止是游客呢？幸而“麻臉巖石”，它的一凹坑磕著我的腳尖，我這才往下看到：那張“臉”，那張與天際變幻、大海浪濤博弈的臉，上面是密集的“麻子”、深深的“麻子”、大小不一的“麻子”，像被亂箭穿孔、彈雨蹂躪，碎了骨頭、斷了筋脈，但巖石，固然像鐵打一樣，依然堅實依然剛硬。“麻臉”巖石，與“小鹿”一樣，在清楚地告訴我它們身體里的力度與韌度。

事實上，大鹿島的每一塊巖石，都有它特有的個性與氣質，只是凡俗無知如我，又如何懂得？而巖石，當然更不會像現(xiàn)代人一樣隨口來一句“你懂的”，它們知道，知己歷來難求，否則俞伯牙會輕易摔碎他的琴嗎？然而，令巖石們驚喜的是，它們的知己——已知天命的洪世清教授，竟然風塵仆仆地趕來了，孤身一人趕到這個寂寂的孤島上，不避暑天酷熱、三九嚴寒，不畏風浪與攀巖危險，與它們朝夕“交談”、相伴十數(shù)載，共雕彼此生命的杰作。

關于洪世清教授，曾有很多報道。這位同巖石一樣堅韌的藝術家，是真懂巖石、疼巖石。那么多的巖石，鑿哪一塊？如何鑿？他不自作主張，而讓石頭自己“說”。有石為證：“麻臉”附近有一塊巖石，厚而寬短，讓人一看便知是一心寬體胖的“家伙”，它乘著退潮時“爬”到岸上嬉戲。也不知洪教授與島上多少塊石頭心靈交流后，遇上了它；更不知他當時有無與它幽默一下：“嗨，這不是龜先生嗎？你把頭縮起來了，怎么背甲也遁形了呢？”教授乃通才，是著名的國畫家、版畫家、金石家，相石斷形可謂一絕，“隱形的龜、前世的蝦、投胎的蟹、潛伏的魚……”他皆識廬山真面目，且以他的深度熱愛成為它們的朋友。話說洪教授與那塊巖石幾番“暢談”，了解它的個性、傾聽它的需求后，方一下一下為它鑿上背甲、眼睛、嘴巴……一下、一下，在如此堅硬的巖石上，單完成一件作品，對人的考驗已非尋常，洪世清教授卻在大鹿島創(chuàng)下了近百件巖雕作品，十幾年赤日似火下一下、一下地鑿，天寒地凍中一下、一下地雕，風急浪高攀援巖石一下、一下地刻……無盡的付出，無邊的挑戰(zhàn)……這位充滿著雄性強大征服力的大男人堅持下來了！以他的剛毅在堅硬中刻下了不朽！當那塊巖石變身粗拙古樸的“千年老海龜”，隨潮漲“拱背露甲、張頭探腦”時；當“潛伏的魚”“張開”眼睛時……洪世清教授，他的靈魂、氣質早已融入了大鹿島的巖石中，他，無疑也是大鹿島的奇巖、大鹿島的怪石。

洪教授有一句話被多家媒體轉發(fā)：“……我要讓傳統(tǒng)的石刻藝術再次崛起?！弊肿智рx！注定了他不平凡的選擇，如同神鹿、如同“神鹿的兒子”……如同上世紀60年代上島的知青們，他們（她們）篳路藍縷，在蛇影與硬石間挖坑種樹，歷經(jīng)20多個春秋，將“山無半株樹，地無一叢草”的荒島墾殖成林木森森的綠島。那天，我站在鹿島山莊附近知青種的一棵樹下，一位老島民笑著提醒我往東看：“喏，那片巖，很奇怪的，中間缺成向上的半圓……太陽移上來時，剛好落在半圓里，感覺被托起一樣……”“托起太陽”，照亮眾生，這奇異的半圓石，仿佛就是洪教授與知青們的精神化身……

羅曼羅蘭有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大鹿島的奇巖怪石，神意般詮釋著它的含義。島上的每一片巖石都是一個傳奇，每一塊石頭都在“講述” 著一個故事……我靜靜地聆聽，卻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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