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不勝寒》
作者:駱曉戈
酷暑一到,長沙城的人都想到南岳衡山去避暑,衡山離長沙并不遠,晴日里,登上祝融峰,眼底那白練般的江便是湘江,據(jù)說長沙西郊的岳麓山都因為是南岳之麓而得名的。早兩個月,我便在祝融峰上住了10天,因避暑而去,卻又因畏寒而歸了。這正應(yīng)了蘇東坡詩人那句名言“高處不勝寒”。
祝融峰是南岳的頂峰,海拔1290米,傳說舜南巡和禹治水都到過這里, 歷代香火不絕,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不論山勢以及它在中國歷史上的位置都稱得上是高處了。一到夜里,所有的顯赫威儀都被風聲淹沒,西北風倒海翻江一般呼嘯,驚恐不安的螳螂緊巴在玻璃窗上,那刀鋸一般的前爪鋸來鋸去地鋸著玻璃。也許這只不安的小生靈指望鋸穿冰狀的玻璃,好爬進屋來——室內(nèi)那一點橘黃的燈火給了它對溫暖的渴望。平日,我頂討厭螳螂舉刀揮戟那一副張牙舞爪的嘴臉, 這會兒反而同情它,我定坐在窗邊看螳螂,看它一次一次跌落,跌落了爬起來再鋸,我對那一只螳螂肅然起敬了。
窗外只有黑蘑菇一般的小松林, 風叫得凄厲,月亮也鬼似地飛快地移步,一切就像是滑到了世界的邊沿,某一個難以救藥的地步,即將墜入一個無底的深淵,連同日月星辰。
我住在離上封寺不遠的平房里,算來也是大廟的住宿處吧。門窗都粗糙,也就給風留下一條一條窄窄的通道睡到半夜,常常被呼呼響聲驚醒,好像有許多人許多雙手在擂門敲窗似的,一拉亮燈,又什么都不見了,連響聲都在亮燈的剎那間消失。這時的寂靜愈發(fā)叫人惶恐,像是入了什么魔境。再躺下熄了燈去細細辯聽,又是凄厲呼叫一縷縷滲入松林, 潛入窗前一人多高的野蒿叢,如同寡婦夜哭聲。
黃昏斜陽里倒是有些溫馨的——窗下有三兩只小牛犢,脖子上掛著小竹筒,兩只毛茸茸的耳朵,甩來甩去的,便搖出一陣一陣反芻青草的響聲。大母牛就在附近守候,時不時“哞哞”地叫喚,牛的眼神常常是悲哀的,尤其是母牛,尤其是小牛應(yīng)著她的呼喚也哞哞叫喚時,小牛那么小,跟一只大黃狗差不多,我輕輕地拍它的背,它索地打了一個好長的寒顫。那顫動,電流一般導(dǎo)遍我的周身。
除了看扛大鋸的螳螂,三兩只掛竹筒的小牛犢和它們的母親外,山頂還有大廟和觀日臺可以去走一走的。
凌晨四點,上祝融峰圣帝廟以及上觀日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地沿這盤山公路來了,也有攀石壁棧道而來的。我在南岳祝融峰住的時候,正是南岳朝圣的日子。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為南朝圣日,據(jù)說這習(xí)俗已沿襲了好幾千年。香客遠道而來。有的胸前系個紅兜,有的衣袖上別一塊紅布,有的在頭上纏一道紅布帶。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遠古宰殺牲口,以鮮血祭祀的巫文化遺風?
總之,讓人一看就感覺到南岳朝圣很有些歷史了。
圣者,即祝融。即傳說中的炎帝,也指火神。這回我親眼見到這種民間盛大的祭祀活動。圣帝廟不像佛經(jīng)專那些流光溢彩,圣帝像也不高,不像佛像那么神秘,這里產(chǎn)生于中國本土的宗教很有一種即世間超世間的氛圍,香客們將供果,米粑杷、水果一類供奉在炎帝牌位前,供桌擺滿了,供果便擺在地上,密密麻麻滿地皆是。進香者擺好供果便跪下了,將貼身的一包一包黃紙打開,有些人家還帶著吃奶的嬰兒上山來了。做父母的教那還不會走路的小孩子也倒地跪下。“哇”地一聲,奶水全嘔了出來。這么小的孩子也隨父母沐風櫛雨野餐路宿千里迢迢來進香么?我的心頓時沉重得如同這一群成大山兩條腿如同兩根石柱一般拔不動了。我聽不的四周呢呢喃喃一片還愿祈禱聲, 只覺得祝融峰上剛剛開的霧又漸漸聚攏、 愈來愈沉重:成了一塊呢呢喃喃的巨大鉛團。我只覺得沉悶,只覺得寒冷,看看身邊旅游的紅男綠女,比平日收斂了許多。
其實在祝融峰上是一種享受。一個人悠閑地擇一塊草坪躺下,觀云海奇觀。那云的陣列,忽而如云霞蒸蔚,忽而千里江山如畫來眼底,忽而白茫茫一片,草坪如兀鷹凌空,偶爾一架飛機觸翼而過,云海又翻覆為層層棉花梯田。畫界老前輩潘天壽先生談畫藝時曾有一段妙語:“不觀黃岳,雁山之奇變。不足勾引畫家心靈之奇。”勾引,整個心靈因山水云海勾引而奇變,這受勾引的過程當然是莫大的享受了。
臨到要下山的那個早晨,我終于也到觀日臺看日出——每天凌晨三四點鐘,我都被紛至沓來的腳步攪碎了睡眠,以至于我以為倘若不去觀日臺一趟, 就白上這祝融峰了。
觀日臺是一塊極大的突兀的巖石,朝茫茫云海突過去,像一張很丑的河馬大嘴巴。坐在那里,有人將睡意與棉被一塊抱來裹作一團的,有人穿棉大衣,有男人披女人羊毛衫的,有披棉毯的,好在大家朝圣之心虔誠,服飾也不甚講究了。
我突然認為這個觀日臺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一定是張很美麗的小嘴,微微地噘起——和太陽神耍了一點嬌氣以后,她便永遠地被云海阻隔。她佇立在這里年復(fù)一年,多少悄悄話涌到嘴邊遇冷凝固堆砌,一句一句變成石頭,一句一句地壘成石堆,終于成了今日的觀日臺,成了河馬巨嘴一般的笨拙形狀。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盼來了太陽神,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留下一張突兀的大嘴——一塊空寂無聲的空白。
在南岳山頂,即便是正午,驕陽似火,你站在陽光下,也不會有熱的感覺,會有一絲溫涼濕潤的風涼爽你,爬山爬出一身麻麻汗,風一絲兒一絲兒貼在背脊上,涼爽得叫人意外。上封寺的和尚告訴我,這里到十月間便大雪封山。怪不得八月酷暑里,這里的風和云乃至陽光仍有些許冰冷的。
我突然就想到應(yīng)該在大雪封山時,徒步爬一次南岳,那時或許連舉刀揮舞的螳螂和溫柔的掛竹筒的小牛犢都不與我為伍了呢。我突然地思念起人間的萬家燈火——,遠處,那條比黃狗稍稍大一點點的小黃牛犢分明正朝我柔聲地喚著。
高處不勝寒,這高處的寒,大抵是山勢、人生境界與世勢相通的。
黃昏時分,紛紛地有人下山,我又成了大廟中最閑散最孤獨的客人,大有被人間煙火遺棄之勢。我頓時為自己大雪封山后來登山的念頭嚇得恐慌無比,我手中若有一柄長刀,恐怕在那天晚上也會變成一只張牙舞爪的螳螂,我想。那小牛犢分明又朝我柔聲地哞了一叫,然后竹筒一晃一晃地下了山。
駱曉戈,原名小鴿,女,1952年9月出生。詩人、學(xué)者、作家。湖南工商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女性研究中心主任。致力女性主義社會關(guān)懷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出版詩集:《鄉(xiāng)村的風》《鴿子花》《挎空籃子的主婦》《很黑與很白》,散文隨筆集有《母親手記》,學(xué)術(shù)專著有《性別的追問》《女書與楚地婦女》,長篇小說有《長成一棵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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