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很少，因為熱——40度的天氣，持續(xù)了數(shù)周。據(jù)說連北極都有32度，北極熊熱得下了水。

我的第34個生日，和爸媽出門吃烤肉。那是一家開了16年的老店，位于一條數(shù)十年歷史的老街上。在煙霧繚繞的隔間里，昏黃的燈光下，爸媽祝我生日快樂，惟愿我來年找個女朋友，早點結(jié)婚。

30歲以后，他們每年都這么說，在他們的幻想里，現(xiàn)在孫子都有4歲大了。

只可惜我真的想要一個女兒。

一直都覺得，我過得很幸福。出生在一個圓滿的家庭里，雖然談不上富有，倒也沒怎么缺衣少食，關(guān)鍵是挺有人情味的。1歲的時候做過一場大手術(shù)，睜眼的時候，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都在床邊陪著，外婆充滿驚喜的笑臉至今都還記憶猶新。

據(jù)說人的記憶是通過電信號刺激產(chǎn)生突觸，從而在腦神經(jīng)里建立聯(lián)系，不斷產(chǎn)生新的回路，形成龐大的記憶網(wǎng)格。一旦其中一個突觸產(chǎn)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將會帶動與之相連的所有回路，于是聯(lián)想就出現(xiàn)了。好比看到烏龜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時候放在床頭的烏龜玩具，從而聯(lián)想到給我買這個物件的外婆。她是個路癡，總是跟在外公后面，一前一后，一個喜歡背著手走路，偶爾回頭看一看，一個喜歡甩著小手，邁著小碎步，卻總也追不上。

在我的印象里，老一輩的夫妻很少表達感情，她們對彼此的愛意都鑲嵌在生活的點點滴滴里，不和他們在一起生活，外人是覺察不到的。在他們的潛意識里，生活不是演給誰看的，自己過得幸福，才是真幸福。

外公最后那幾光景里，腦子壞掉了，生活失去了自理能力。非但不會吃飯，不會撒尿，連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了。他誰也認不清，唯獨記得我外婆。一次，外婆和別人吵架，外公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把外婆擋在身后，驚得那人一屁股跌到了地上。然而外婆只要說吃飯，他就會安靜地回到椅子上，說洗澡，他就開始脫衣服。外婆罵他又特么把屎屙進褲子里了，他沉下頭去，像犯了錯的孩子。好幾次，外公莫名其妙深夜出門，她急得直哭，等把人找回來了，氣得拳打腳踢，外公大氣不敢出一個，更不敢還手，默默地被外婆推進了屋。

我見過有人召集一堆親朋好友，見證他們的相愛，兩人竭盡所能地將自己的愛意說得讓全世界聽見。誰知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男的有了新歡，女的愛上了別人。

外婆就這樣衣不解帶，形影不離地陪著外公，直到外公去世。那一天，她哭得很大聲，拽住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不讓他們帶走外公的遺體。

沒人能真正理解她為何會如此激動，哪怕她最親近的兒女，在現(xiàn)場的我也一樣。我們可能從書里、電視里聽說過偉人對“愛”的詮釋，知道人世間最偉大的感情就是“愛”，“愛”就是一切，“愛”可以戰(zhàn)勝一切。被問及“‘愛’是什么”這種問題，認真讀過幾年書的，都能引經(jīng)據(jù)典，說出一大段感人肺腑的言語。但沒人經(jīng)歷過幾十年如一日地愛一個人，誰都無法體會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還牽掛著某人的感受，至少活著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外公走后，外婆總是坐在外公常用的椅子上，獨自一人，盯著外面出神。她的耳朵不好，很少與人有什么交流，她討厭旁人與她“吼叫式”的對話。少了外公和她的互動，她開始封閉自我，變得郁郁寡歡、日漸消瘦。就像唯一能聽懂琴音的人不在了，剩下那個會彈琴的人，又有什么價值呢？

外公走后沒多久，外婆也走了。那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何為深沉的愛，這種感覺已經(jīng)刻進了骨髓里，以至于一切都習(xí)以為常，無所謂對方是什么狀態(tài)，也還是想著為彼此付出。倘若哪天這個聯(lián)系斷了，就仿佛身體里一半的元素被抽走了，這份煎熬簡直生不如死。

我很少主動提出吃烏龜、甲魚之類的，它們會讓我聯(lián)想到故去的外公外婆，想起那些逝去的歲月。跟烏龜、甲魚本身無關(guān)，只是記憶的突觸正好從這里開始。怎奈我媽最近從外面撿了一只小烏龜回來，看它在魚缸里扒拉小腳的樣子，像極了外婆送我的那個，小時候就被我弄壞的玩具。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大人都是不會哭的，極少見他們把悲傷的一面留給后輩。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見到越來越多的大人們在哭，我媽、我爸、我的老師以及我的外婆。也許是我長大了，也許是他們變小了。

人是會變小的，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就像《周易》里提到的“循環(huán)往復(fù)”。今日的天氣，熱烈得令人恐懼，終有一天，它會變得寒冷非常，令我們開始懷戀這熱情似火的太陽。

說不定今天的太陽比我們更想下山，不為別的，在一個地方停留得太久，就累了。也沒個兄弟姐妹什么的，唯一認識的月亮還見不著面。我一直覺得太陽是最孤獨的，多少年來，人間換了一遍又一遍，它都在那里看著。興許在歷史的長河里，有那么一兩個人，曾走進它的心門，試圖理解它，呵護它，怎奈朝夕之間，滄桑百年。太陽最終也還是孤獨的個體，最終等待它的是什么，只有它自己去求證。

這就是為什么我喜歡獨自旅行，當拿著行禮下車，走出車站的剎那間，我會覺得仿佛獲得了新生——又是一片未知的領(lǐng)域等著探索。這次旅程，從開始到結(jié)束，我都在經(jīng)歷，和新鮮事物從陌生到熟識，然后分道揚鑣，我南他北，我東他西，很可能這輩子再也不見。就像從未遇到，卻又無法從記憶里拭去，這種感覺十分奇妙。

也許有人問：明明就是不存在的東西，為何還要嘗試一遍？與其得到之后再失去，不如開始就放棄，留著有用之身去做更有意義的事，不更好嗎？

這個年代，有太多的功利。凡是都講究個“利”字，做每件事之前都會問自己一句：為什么要做？能得到什么？不追名逐利的人，反倒顯得有些傻愣了。假如每件事都是這般有跡可循，自然無可厚非。好比小時候外婆帶著我去和賣甘蔗的人理論，目的是為了討回被騙的錢。這叫“討利”?？少u甘蔗為何要把錢還回來呢？是屈服于這一老一少的淫威？還是外婆來了，這錢就必須要給？都不是。僅僅只是因為理虧，迫于良心的譴責(zé)，他必須要把多出的錢交出來。這就已經(jīng)跳出“利”的范疇了。

只要能跳出“利”的范疇，人類就能創(chuàng)造出許多的奇跡。親情、友情、愛情，團結(jié)、友愛、互助，都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相互信任，彼此關(guān)懷的基礎(chǔ)上，與“利”無關(guān)。大自然里能出現(xiàn)這么美好的景致，人類社會能擁有如此豐富的燦爛文化，都是生命力的驅(qū)動，因為生命力帶來了創(chuàng)造力，因為創(chuàng)造力，才有了生產(chǎn)力。生命最終的歸宿應(yīng)該是更好地活著，無悔地離開，而不是試圖填滿那無限膨脹的欲望。

生活與人生，我覺得就像一對連環(huán)鎖，緊緊扣在一起。我們總試圖將之解開，變成兩個獨立問題來看，有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不得不在不遠的將來，思索如何將它們裝回一起。

深夜時分，魚缸里那只小烏龜竟活躍起來，在水里撲騰撲騰，朝上探了探腦袋，等未來某一天，大概這個小魚缸就待不住了，想出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