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的晚霞,水天一色。 鐵成攝影
后海,風景如畫,蜿蜒在前海、西海之間,楊柳依依,碧波蕩漾。
我出生在距后海幾十米的鴉兒胡同。這是一條東西方向長七八百米的胡同,東行至享有盛名的煙袋斜街,往北就出了甘水橋。歷史上,明代就有了這條胡同,到了清乾隆年間,改為了鴨兒胡同,一直沿用到新中國成立,后來又改成了現(xiàn)在的名字。
我家周邊曾經(jīng)住過許多歷史文化名人。斜對面就是一個大戶人家,俗稱“蔡家大院”,是新中國成立前我國東北煙草大王蔡家聲的宅院。高門樓,石鼓相當,連出拱的門襠刻著精美的雕花。五層青石臺階,磚雕十分考究。就連院墻砌的都顯得與眾不同,下面是一水兒的虎皮墻地基包裹,上面的青磚磨磚對縫,合瓦頂子連成一片。里邊就更講究了,前出廊子后出樧,北房走廊雕梁畫棟,整個院子方方正正。旁邊的跨院曾經(jīng)是著名作家周立波的寓所。我小時候,經(jīng)??吹街芰⒉ǔ鋈氩碳掖笤骸K械壬聿?,瘦瘦的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他深居簡出,似乎永遠是一身中山裝,做人低調,幾乎從不和周邊街坊有來往。起初,大家以為他是蔡家人,后來才知道他就是長篇小說《暴風驟雨》和《山鄉(xiāng)巨變》的作者,是大作家!
文革中,“蔡家大院”遭了難。周立波雖然沒有挨斗,但是說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勒令當天辭退保姆。這件事后不久,周立波就搬走了,他家的保姆后來嫁給隔壁院內的一個鰥夫。
馬海德
離蔡家大院不遠,有條小胡同,直通后海。東面是座小廟,原為龍華寺,清末為溥儀父親的家廟。解放后原來是個小學,后來成了幼兒園。西面住著美國專家、衛(wèi)生部顧問馬海德。說起馬海德,當時的人們都知道是個非常有影響的人物。馬海德1937年就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也是第一個被批準加入中國國籍的外國人。
上世紀五十年代,甘水橋大街有個中國醫(yī)學院皮膚病研究所,馬海德就在那兒工作。他為我國消滅麻風病、性病作出了卓越的貢獻。這個大鼻子的美國人,天天經(jīng)過鴉兒胡同走著去上班。他身材魁梧,穿著十分考究,西服革履,舉止文雅,風度翩翩,很紳士。那個年代,北京胡同有這么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天天在眾人面前走過,真的很扎眼!
馬海德心地善良,對老街坊們總是十分客氣,有人緣兒。大家都尊稱他“馬大夫”。有一次,旁邊門里的盧老太臉頰上長了癬,馬海德主動關心,讓她去醫(yī)院看看。盧老太病好后逢人便講,馬大夫沒收一分錢醫(yī)藥費,夸贊馬海德的人品、醫(yī)德。
“文革”中,馬海德也曾經(jīng)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他也受到了沖擊。但是馬海德表現(xiàn)異常淡定,見到他的人,沒覺得有什么兩樣。有一次,我在后海邊散步時碰到馬海德,問起此事,他微笑著看著我說:“謝謝你,過去了?!碑敃r人們對美國人很排斥,我問他:“您是美國人嗎?”老人慈祥的微笑隨即收斂了:“我不是美國人,我是敘利亞人?!?/p>
馬海德的兒子周幼馬,在中國攝影界早就享有盛名。由于馬海德與當時的國家名譽主席宋慶齡關系很好,我們后來看到的宋慶齡許多照片,都是周幼馬拍攝的。前些年,我去人民大會堂參加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舉辦的年會,沒想到和周幼馬坐在了一桌。我們既是同行,又是街坊,見面后感到格外親切。席間憶起馬老,不勝唏噓。
在我家稍靠西一點兒,還住著詩人田間。當時不知道,后來上學后才知道田間不但是詩人、作家,還是一位延安時期的老革命,曾經(jīng)擔任過河北省文聯(lián)主席和《河北文學》雜志主編。在街坊印象中,他很少出門?!拔母铩敝兴彩艿搅藳_擊,被批為反革命。田間不堪受辱,投湖自盡,好在被人救起。他女兒是師大附中的學生,一個非常優(yōu)秀、文靜的女孩。為此,長期憂郁、壓抑,導致精神失常,后又因婚姻十分不幸,而今不知去向何方,令人痛惜。
在蔡家大院的旁邊,還住著著名畫家溥心畬夫人的娘家。據(jù)我的老師毓峘先生講,這所院子當年是溥心畬用一張畫換來的。院子不大,但是很齊整。
我小的時候,對什么都覺得好奇。溥夫人的老奶奶去世時,我見識了北京人辦事的規(guī)矩和講究。那是冬天,非常寒冷。溥家在門口雇了四個吹鼓手,小方桌靠墻放著,上面擺著茶壺、茶碗、茶盤子。笙管笛簫,嗩吶聲聲,曲調悲愴凄涼。院子里面搭著藍布大棚,從門樓開始一直到院子。正房里是和尚做法事,鼓樂齊鳴,不時傳來高低起伏的誦經(jīng)聲。家人錯落有致地站在兩廂,報事的則高聲唱和,迎來送往,很是忙活。
我那時年紀小,跟著大孩子看熱鬧。佛事第三天,大約晚上八九點鐘左右,是出殯的時刻,也叫“接三”,很是隆重。一群家人從院子里按順序抬出紙人紙馬,作為前隊。和尚袈裟披身隨后,按級別列隊很是整齊。最后面的是吹鼓手,手里的嗩吶嗚哩哇啦吹得震天響。光吸引來看熱鬧的就有上百人。出殯的隊伍圍著他家轉了一圈兒,然后走到后海河邊的龍華寺門前的大空場兒,把紙扎的物件順序碼好。隨后鼓樂齊鳴,眾和尚合掌齊聲朗誦經(jīng)文,一霎時火光沖天。
河地
后海是什剎海的一部分,最初有專人管理。今天望海樓路北的居民樓,原來是個大院兒,新中國成立前這地方叫河地,主人姓秦。相傳這后海都姓秦,清朝末年,家里有女兒選進了宮,后封為貴人。慈禧冊封秦家管理后海,鮮魚水菜、荷花、荷葉、蓮蓬、藕專門供應宮里的御膳房。冬天打冰,存在北海夾道、德外兩個冰窖,來年夏天供宮里消暑?,F(xiàn)在的望海樓原來是秦家的場院。
這里還有一個說法,這河地是秦家租的??傊@秦家一直管理后海是不會錯的。
秦家有個二爺,身材不高,長得四方大臉,帶著一副黑邊眼鏡,肩寬背厚,肚大腰圓,光頭,永遠剃得锃光瓦亮。這秦二爺說話大嗓門,待人十分和氣,印象中特別善良,樂意助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選民活動在街道就是大事了。每逢這時,秦二爺總是格外熱情,從抄寫選民的名單開始一直到上墻,弄得和光榮榜一樣喜慶,可是費了不少功夫。那時,毛筆字書寫好的不多,秦二爺?shù)臅ê茫瑢懙霉すふ?,見者無不稱贊。老百姓把選民當了頭等大事,選民榜一上墻,專門有敲鑼打鼓的營造氣氛。秦二爺?shù)纳眢w好,全身掛皂,腰間系著大紅的飄帶,大鼓敲得震天響。
我小時候最愛看熱鬧,每次都是跟著跑到底的。
后海一帶,私宅多,大雜院也多。原來院內有自來水的較少,更多的人家是吃官水。所謂官水,就是個公用的水管子,每戶吃水就到這來打,這官水也得有人管理、收水費。秦二爺是個熱心腸,一直義務負責管理,為人民服務。
“文革”中,秦家倒了霉,秦二爺被弄得沒了脾氣。就是承認了利用后海剝削窮人也不行,秦家被折騰得雞飛狗跳,屋里、院內一塌糊涂。
史無前例的年代,倫理的褻瀆,人的本性淪喪到了荒誕的地步。不管你是違心的,還是情愿的,最終分出了結果。秦家留下了一個女兒,其余的幾日之內遣返原籍,就愣把全家轟出了北京。
1967年秦家的宅院被夷為平地,在原地兒建起了一座三層的居民樓。
我最后一次見到秦二爺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天中午,后海邊上出現(xiàn)了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身影,還是那身黑衣黑褲,這不是秦二爺嗎?走近一看,真是他!老人依然是那么健壯。只見他扶著望海樓東側的欄桿,眺望后海。我在旁邊佇立許久,不好意思打擾他。他回過頭來望了一眼,瞬間,我分明看到老人的眼里閃著淚花,這讓我想起1966年的那一幕?!澳?!”我和他打個招呼,可惜,他已記不得我了。
現(xiàn)在的后海,經(jīng)過數(shù)次整改,早已面目全非。春夏秋三季,游船蕩漾;冬天,圈起來成了冰上樂園。酒吧街悄然興起,吸引了大批中外游客。有人戲說,南京有夫子廟、秦淮河,北京后海有望海樓、酒吧街。雖然比喻可能不太恰當,但這里真成了旅游的好地方。改革開放,讓有悠久歷史文化的后海充滿了商機。
蕭軍故居
后海北岸、銀錠橋西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幢英式建筑風格的二層小樓,坐北朝南,磚木結構。二樓有著寬敞的陽臺,站在樓上憑欄遠眺,不但后海景色盡收眼底,天氣晴朗時,連遠處的西山也遙遙在望,是名副其實的“銀錠觀山”。院子不太大,約兩畝二分多,但很整齊。院子有前后兩個門,一個門在后海北岸的海邊,汽車可以從這里出入,北面的另一個門斜對著鑄鐘廠胡同,向北一直走,就到了舊鼓樓大街。
聽老人講,這房子主人原叫張公度,是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本部的官員。后來蕭軍長期租住在這里,也經(jīng)常被人稱作“蕭軍故居”和“海北樓”。蕭軍在這里一住就是37年。蕭軍所說的“蝸蝸居”,就是這里。在這座木構西式二層小樓里,蕭軍寫出長篇小說《五月的礦山》、《吳越春秋史話》、《第三代》以及書信集《魯迅書簡注釋》、《蕭紅書簡注釋》等數(shù)百萬字的作品??上н@么著名的大文人,他的故居卻敗落頹廢。正如他自己所寫:“讀書擊劍兩無成,空把韶華誤請纓。但得能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輕”?,F(xiàn)在的小樓,人去樓空,一片狼藉,瀕臨倒塌,院內雜草叢生,下面成了垃圾場,悲涼不忍入目。市政府多次倡導,要保護歷史文化,但這座非常有內涵的小樓卻無人過問??赡埽捾娨恢痹谑廊搜壑惺莻€有爭議的人物。我想,他的住所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有爭議或另有原因?
甘水橋
我家院子的西邊挨著甘露胡同,原來叫甘水橋。現(xiàn)在的甘水橋,沒有水,也沒有橋。據(jù)老人說南北方向地下有一條河溝直通后海,路面條石覆蓋。上面有個橋,夏季雨大時,主要用于排水。有說在胡同北口,也有一說在進口不遠的轉彎處。但這河道肯定在這里。六十年代,為解決周邊許多院落里沒有自來水問題,從甘水橋胡同口挖開地面埋管道,我親眼看到過這條暗河的痕跡,河床的條石依然整齊地排在兩邊。前幾年,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說暗河向西通往后海沒有根據(jù)。不過,我認為,無論如何,這個地方確實因橋而得名。
清末汪精衛(wèi)刺殺攝政王的故事,我在上學時就聽說過。故事就發(fā)生在后海和前海相連的銀錠橋。上世紀九十年代,原輔仁大學歷史系的郭東郊老先生,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考證,論證當年事發(fā)地應該在甘水橋。他的理由首先是,前海沿后海是條小道,不是官道。銀錠橋橋面高,呈拱形,下面水深河道高,兩側石頭砌壘,不可能安放炸彈。其次,攝政王從故宮回家,以其身份不可能放著官道不走,要走僻靜的河邊。甘水橋是他出行的必經(jīng)之路。所以,他推斷,刺殺行動一定發(fā)生在甘水橋。甘水橋下面沒有水,橋面不高,適合安放炸彈。官方記載,那時的炸彈做的比較笨拙,體積約小號鍋爐相仿。汪精衛(wèi)還沒有來的及安好,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為此,郭老寫了一篇文章,發(fā)表在當年的《燕都》雜志上。
甘水橋胡同里邊有個獨院,原來住著原衛(wèi)生部長李德全。這里鮮為人知的是,六十年代李德全病重時,周恩來總理曾到她家來看望。為了不打擾周邊的街坊,周總理從甘水橋的路口下車,徒步走到她的住所探視。那時的周總理,走在通往后海的路上,好似平常人一樣沒人注意,也沒有人想到。后來,曾經(jīng)親眼目睹周總理的風采的人,說起這事兒,覺得在這胡同里,不可能見到我們國家的周總理,等醒過夢兒來,總理已經(jīng)走過去了。周總理以普通人的心態(tài)、行為,給這一帶的居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幾十年來為人稱頌。
甘水橋的西邊是個小學,校名也是由甘水橋而來,現(xiàn)在是北京第十三中學的分校。與其毗鄰的曾是原清攝政王載灃的馬廄,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是北京市聾啞學校。
往西則是原攝政王府,衛(wèi)生部一直在這辦公,現(xiàn)在是國家宗教事務局。
攝政王府的西花園是國家名譽主席宋慶齡的故居。宋慶齡去世后,以她命名的基金會經(jīng)常在這里舉行活動,平日里也對游人開放。
鴉兒胡同有一座保存基本完好的古剎——廣化寺,一直是北京市佛教協(xié)會的所在地。可惜的是山門前的鐵香爐和碩大的石獅,“文革”中被毀。現(xiàn)在游人看到的,均是善男信女后來捐贈,但無論做工還是材料都遠不如從前了。
那時候,寺廟的建筑雖然沒有被破壞,但里面的經(jīng)書、資料被扔到外面空場堆成小山一樣,后來被拉到造紙廠化為紙漿。
廣華寺的對面,原來是衛(wèi)生部宿舍,這是一個連體的三層樓,里邊有停車場。還有個能容納幾百人的禮堂。衛(wèi)生部機關除了自己開會搞活動之外,每月不定期的放幾場電影。每逢這時,附近的居民也來免費觀看。小時候,許多電影都是在這兒白看的。那時的鄰里之間透著和諧。
最值得一提的是銀錠橋的石碑。原來就在橋西側的一座房子里,頂子帶著飛檐,房子不大,正面沒有門,里面有一個巨大的石赑屃駝著高大的石碑。一面是大字,背面是小字,應該記載著這里的歷史。小時候,路人隨時可以瀏覽、穿行。我上中學時常常路過此處,背負石碑的赑屃被人摸得滑潤有光。那時很少有人在此亂寫亂畫?!拔母铩遍_始后,石碑先是被人推倒,變得面目全非,再以后,連整個廟宇都被拆毀了,真是令人惋惜!有人說石碑上是當年清高宗的御筆“銀錠觀山”,也有說是文人墨客的遺跡,真相早已無法考證。但我更相信前一種說法,因為這種如同鎮(zhèn)海之寶的大器,非皇家不可為之。如今,那個地方早就成了酒吧間。
后海南岸,一過銀錠橋就是北官房胡同,這里住著我國著名畫家潘絜茲先生,也是我70年代問學的老師。不遠處是中國美協(xié)的老宿舍,許多大名家原來都住在這里,特別是非常有影響的畫家王式廓先生,他最著名的《血衣》就是在這里創(chuàng)作的。往西不過百十米,就是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的住所。然后就是“元帥府”,曾經(jīng)住著幾位新中國的開國元勛,其中以徐向前住的時間最長。文革期間,擁軍擁屬,這里搞得熱火朝天。原來這地名叫李廣橋,后因從恭王府到這里的柳樹很多,所以就改叫了“柳蔭街”,并請徐帥親筆題詞,保留至今。
百姓樂園
后海南岸還有個小花園,這里是平民百姓的樂園,從清晨開始,一直到晚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鍛煉身體的,提著鳥籠子遛彎兒的,老戲迷吹拉彈唱的,擺攤兒下棋打牌的,聊閑篇兒的隨處可見,更多的則是看護小孩兒的。盡管幾經(jīng)風雨,今天依然是個好去處。
走到河邊,有個野鴨島。最初,只有一兩只,后有好心人利用漂浮物給野鴨搭了遮風避雨的小房子,慢慢繁殖起來成了野鴨群,形成了一景。春暖花開,這里常常吸引了南來北往的游客,熱戀中的情侶,一邊欣賞周邊的花草,一邊觀賞湖中戲耍的野鴨,別有一番情趣。
這里的風光真的很美,輕紗籠罩的湖水溫柔、碧綠,望海樓、鐘鼓樓一覽無余,盡收眼底。河邊青青草,映照了多少山盟海誓戀情。難怪有人寫詩:桃花開,杏花開,水面輕輕蘆鴨挨。丁香斗妍來。徜后海,什剎海,夢斷湖前恨水陔。月圓起霧靄。
后海,歷代文化遺存豐厚??此旗o謐,卻又隱藏著眾多奇聞逸事的大小胡同。街頭巷尾悠閑自如,京腔京味余存的老少爺們,依然如舊的生活。家住后海,生在后海,長在后海,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依然還生活在后海。隨著老人漸漸離去,原有的歷史,知道的人越來越少。導游操著變了味兒的北京話,每天在向游客講著道聽途說的故事。盡管如此,后海,還是一泓碧綠清澈的凈水,一幅清新淡雅的民俗畫卷,等著人們慢慢地品味,靜靜地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