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連春
平日里,得閑時,陪小孩在客廳玩時,我會坐在南窗下的石磨茶幾旁,泡一壺茶,消磨時光。春日,賞雨;夏日,納涼;秋日,看云;冬日,曬暖。一年四季,窗邊竹簾下的那盆綠蘿,不經(jīng)意間就會映入眼來。
去年春日,我把綠蘿從陽臺移入屋來。從春到秋,它不時長藤抽葉,慢慢的,從疏到密。到了冬日,它極少發(fā)新芽,長葉子了。它似乎是明白了要積貯、潛伏自己的能量,沒必要在天寒地凍之時,爭一時之秀,傷了身軀,損了元氣。受阻的時日,既然無法避開,無法改變,就適時藏之,既可安身立命,又可留待于將來,無疑是最好的保護。
立春次日,久違的陽光,一下子,給大地灑下了不少暖意。當一束陽光透過紗窗,落在窗邊石磨茶幾旁的木椅上,坐在那,曬著暖暖的陽光,身心都極其舒暢。寒日的陽光,大多人是喜歡的,那著實讓人曬著舒服。梁啟超在《學問之趣味》一文寫道:“我是嘗冬天曬太陽滋味嘗得舒服透了?!碧貏e是前幾日,屋內(nèi)屋外,冷得只有鉆進被窩里才覺得溫暖。這番寒冷后,對曬著暖陽的舒服,心里的體會自會深刻多了。當然,梁公這話不止是這一層意思,還有另一層意思,便是做學問有得時,亦猶冬天曬太陽。立春后,萬物經(jīng)過一整冬的潛伏,開始蠢蠢欲動,綠蘿的老葉、新葉,都碧綠得生機盎然。特別是新葉,似一夜之間多了許多,綴在老葉其間。嫰嫩的,極好看,且給人捎來一份驚喜的消息——春天來了。
綠蘿,是極其平常的植物。它的莖,粗似繩子,葉的形狀,如桃。綠蘿的種植,可土種,亦可水養(yǎng),生命力極強,室內(nèi)室外,都能生長。一年四季,它都是綠意蒼蒼。當然,若保持肥水充足,它長得更會恣意。它的綠,鮮活油亮,實在是好看,是生機,是希望,是可療撫人心間的一抹暖意。宋人程顥道:“萬物之生意最可觀?!?/p>
人們把它放于室內(nèi),也許是喜歡上它的綠吧。記得在雨霖兄的聽雨齋茶室博古架上,放著一米黃水瓶,用水供養(yǎng)著一藤綠蘿,三五葉間,寂寂然,卻簡潔得頗有禪意。
前些年,我曾在一書冊上見有梅墨生一幀《綠蘿》的畫作,近日,從書冊上查梅墨生畫綠蘿一畫,一直沒查著。到網(wǎng)上查得另一幀,形象似綠蘿,可畫中款識這般寫道:“家養(yǎng)吊蘭綠如油,晴窗閑坐復何求。”款識說是吊蘭,吊蘭的形態(tài),葉細小而長,與畫中形象不符。這讓我困惑起來,難道綠蘿另有稱謂嗎?或是梅先生筆誤所致?當猶豫之際,發(fā)圖片給雨霖兄,想聽聽他的看法。雨霖兄發(fā)來信息說:“是綠蘿,吊蘭應該不是這樣的。”“我的看法也是這般。”我回復道。但心里依然存疑。隨后,于百度上查閱,“綠蘿”竟有“綠蘿吊蘭”之稱謂。梅先生所寫“吊蘭”應是“綠蘿吊蘭”之簡稱。
梅墨生的畫,我一向喜歡。這幀畫,“似與不似”的筆墨間,讓人多份意想。款識雋永、書法佳妙!畫者日常間,于晴窗下,染毫寄遠或閑坐遐想,如此安閑、澹然。梅墨生的畫,不愧是文人畫。這讓我想到馮驥才說的話:“繪畫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來表達最人為的內(nèi)涵。這也正是文人畫的首要的本性?!?/p>
藝術(shù)家之眼,較常人會發(fā)現(xiàn)美,感受到美。故此,有時觀看藝術(shù)家作品時,常會驚訝。驚訝于藝術(shù)家慧心妙手的創(chuàng)造。驚訝于生活中,原來有大美!
自此后,再去打量這些常見的植物時,誠如韋羲在《照夜白》中有一句,“未見山水畫之前的山水,見過山水畫之后的山水,是兩個世界”。
山水這般,草木亦然!
“任何一種東西,原本并沒有美在其中,萬物之間也并沒有美的關(guān)系,是人發(fā)現(xiàn)了美。美,其實是人對世界、對生命的一種態(tài)度?!弊骷沂疯F生如是說。
喜歡嗑瓜子,由來已久。
小時候難得有零花錢,好容易從母親那得個一兩分的硬幣,攥著它,樂顛顛地往隔了兩三條街的小賣部跑。跑到了,踮起腳,舉著那枚亮當當?shù)挠矌?,對掌柜脆生生地嚷:“買瓜子。”
掌柜接了錢去,從裝瓜子的大玻璃瓶里,用一個紅色的小塑料杯——很小,就是現(xiàn)在一般拜神時用來裝酒的那種小杯子,舀上一杯或大半杯瓜子,倒在我張開的兩只小手并攏成的半圓里,然后我把這裝在半圓里的瓜子,分幾次小心翼翼地裝進上衣的口袋里。若是買到三五分錢,掌柜便會用紙角給裝起來,再遞給你,那就可以不用裝口袋里了。
口袋里揣了瓜子,回來時一邊走一邊磕。通常也不肯一次嗑完,倘若有小伙伴一起玩,掏兩顆出來跟玩伴分享,也是很快樂的事。
有時衣服換下來,洗凈后再穿,運氣好時,還能從口袋底端摸出一顆半顆幸存的瓜子,那更是一個小小的驚喜了。
那時所說的瓜子,就是葵瓜子。瓜子殼上黑白相間的條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誘惑著我童年的目光。有一回,四姐不知從哪弄來一棵向日葵,也不記得是由種子發(fā)的苗還是直接就是樹苗了,種在屋后一個廢棄了的裂了縫的瓦煲里。四姐打小就是能種花草的,向日葵苗在四姐的伺弄下,茁壯成長。
四姐說,這向日葵將來是能長出瓜子的。我于是每天對著向日葵,看呀,盼呀,等著它長出瓜子來。及至向日葵傲嬌地頂著一朵金黃的花朵,并用肉眼可見的速度由小變大,一天也沒離開過我目光的澆灌。
“什么時候能有瓜子吃?”“快了快了,再過幾天就行了?!蔽液退慕氵@樣的對話重復得越來越頻繁,我心里的想法也越來越復雜。花越長越大,越長越好,越長越金黃,真要把它摘下來取里面的瓜子,該有多么可惜。但怎樣從那里面取出好看又好吃的瓜子來,又是我迫切想知道的事情。
不舍、好奇、期待,當這種復雜的感情越來越濃烈的時候,一天早晨起來,向日葵上端那高擎著的一輪金黃,沒了,夜里被人攔腰折去了。我?guī)е耷桓嬖V四姐,大我四歲的四姐云淡風輕:“姐下次再給你種?!钡倚睦飬s恨死了那“偷花賊”。時至今日,四十余年過去,想起來我仍然咬牙切齒:他偷走的,豈止是一朵向日葵?那上面盛開著一個小女孩的多少童真?多少期待、多少希冀?
四姐沒有再種向日葵,我也沒嗑上自家種的葵瓜子。
現(xiàn)在,葵瓜子再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是龐大的堅果家族中最不起眼的一種。每年春節(jié)前后,商場里的堅果五花八門,琳瑯滿目。冬瓜子、南瓜子、開心果、腰果、夏威夷果、巴旦木、杏仁、碧根果、板栗、榛子、核桃……數(shù)不勝數(shù)??献赢攲倨渲凶盍畠r最不起眼的一種,但我依然對它抱有特殊的感情。從商場里買回一大袋,得空倒幾顆出來,泡杯熱茶,邊嗑邊看書,間或抿一口熱茶,好不愜意。
嗑其他瓜子,通常要兩手并用,而葵瓜子就沒那么難伺候。只消用兩根手指夾起來,送至嘴邊,用牙齒輕輕一咬,略微旋轉(zhuǎn)一下,舌尖一挑,瓜子仁便整個兒卷進嘴里,要速度有速度,要味道有味道,看書嗑瓜子兩不誤,不亦樂乎。
說實話,跟其他堅果比起來,葵瓜子的味道實在有點平庸,但其他再好的堅果,又哪來童年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