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來年前,他歡歡喜喜地用雙手把我們迎到了世上;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兄弟三人卻含淚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
我們愛父親,如果可以讓他健康快樂地活著,我們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年輕時的父親
父親離世的時候是81歲,78歲之前,父親的身體一直很硬朗,2017年的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改變了一切。
之前,父親只是有點紫外線過敏,伴有皮膚瘙癢的癥狀,但對正常的生活沒有太大的影響,母親晚年腰腿不好,行動不太便利,父親一直在承擔著他們兩人之家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等全部的家務(wù)活,一輩子干凈利索的父親每天把他們50多平米的小家收拾的利利索索、井井有條。
父母生了我們哥仨,我是老二,哥哥弟弟都工作生活在外地,只有我和父母在老家,父母都很要強,也想得開,他們一直堅持,只要身體允許,就絕不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一是感覺在一起不方便,再一個就是不想給我們添麻煩。
因為父親身體允許,我們也沒有堅持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只有時常地去看看他們,幫他們干點什么,并叮囑他們有事隨時打電話。
我們哥仨是父母的驕傲,我們從小到大基本上沒有讓父母操過心,而且自認還是孝順的,只要父母有事,別管身在何處、別管多忙,身邊的隨叫隨到,外地的盡快處理手里的事務(wù)往家趕,但不到萬不得已,要強的父親從來不愿麻煩我們。
父親寬厚寡言,在我們兒時的記憶中,父親比較嚴肅,我們很少見他笑,小時候父母對我們管教很嚴,不過到了晚年,我們哥幾個一致認為父親越來越慈祥了。父親不愛表達,也不是很喜歡熱鬧,但到了晚年,每當過年過節(jié)兒孫滿堂或親友相聚的時候,他總是忙前忙后臉上洋溢著無法掩飾的由衷的高興。
父親熱愛生活,除了家里收拾的板板正正的,他還養(yǎng)了一屋子的花花草草,這些花草也都被他侍弄得有模有樣、生機盎然。夏秋時節(jié),父親每天早早地起床,溜溜達達的到離家四五公里遠的早市,買點他和母親喜歡吃的早餐和喜歡的物品,再溜溜達達的走回來,平時買菜做飯,每天樂此不疲;沒事的時候,還會拿出大哥為他準備的筆墨紙硯練練書法,看得出來,他很享受這樣的生活。
看到辛苦操勞一輩子的父親現(xiàn)在過得悠閑舒適,我們也很欣慰,總希望這樣的日子長些再長些,讓他和母親能多享幾年福,我們也能多盡一些孝心。
母親的性格比較強勢,年輕的時候也很要強,但隨著腰腿疼得逐漸加重,她也基本上成了甩手掌柜的,索性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了,樂得無事一身輕,對父親的依賴也越來越重,父親對自己的付出從來沒有怨言。
日子在溫馨、祥和、平淡中度過著,然而災(zāi)難也在悄悄地伸出了它的魔爪。
2017年5月,患有輕度紫外線過敏的父親全身皮膚突然奇癢難忍,他以為還是因為紫外線過敏引起的,自己去社區(qū)的診所打了幾天針,但沒有見效,那天我接到母親的電話,他說父親的手腳起了一些水皰,我急忙趕去,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和腳包括膝蓋,都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水皰,大的甚至有大拇指指甲那么大,有的已經(jīng)潰破。情況緊急,我和接到通知趕回來的弟弟趕緊把父親拉到了市醫(yī)院,經(jīng)過皮膚科醫(yī)生初步診斷為俄“天皰瘡”,她建議我們趕緊到治療皮膚病比較權(quán)威的吉大二院住院治療。
事不宜遲,我們帶父親來到了位于長春市的吉大二院,經(jīng)確診果然是“天皰瘡”,是由于身體的免疫功能極度低下而引起的。緊接著安排父親住院,每天針對性地進行治療,在對全身的傷口進行敷藥的同時,注射口服多種藥物,這其中用得最多的是激素藥,因為只有激素藥能抑制住“天皰瘡”,另外很多的藥都是為了減輕和緩解大量使用激素而對其他臟器所造成的傷害。
很快,大哥也從秦皇島請假回來到了醫(yī)院,我們在醫(yī)院附近租了間小旅館,每天三人輪流在醫(yī)院24小時進行陪護。
經(jīng)過一個月的精心治療,父親身上的傷口全部愈合了,水皰也控制住了,不過大量使用激素帶來的副作用也顯露出來了,容貌上出現(xiàn)了“滿月臉”的癥狀,讓本來相貌英俊注重儀表的父親變得面目全非,身體上也出現(xiàn)了極度虛弱無力的癥狀,出院前的那幾天,我們攙扶著父親在醫(yī)院走廊來回的溜,慢慢的鍛煉和恢復(fù)他的行走能力。
到家后,父親繼續(xù)用著藥,特別是激素藥,雖然減量了但是已經(jīng)不能停了,必須終生服用。如果停藥,“天皰瘡”會馬上復(fù)發(fā)。
經(jīng)過父親的努力鍛煉,走路和生活自理方面都沒有問題了,但是大量使用激素對身體的傷害是不可逆的,以前的那種身體狀況已經(jīng)無法恢復(fù)了,做家務(wù)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他們又不想和我們一起住。
沒辦法,我只好一邊給他們物色合適的保姆,一邊還是住在父母家,每天照料他們的生活起居。
這期間父母先后被哥哥弟弟接到了他們的家里生活了四個月,雖然在他們那里條件都很好,但父母還是不習慣,最后還是嚷著回到了家里。
父母在秦皇島大哥家
針對現(xiàn)實的情況,我們給他們物色了一個白班的保姆,幫他們洗衣做飯、收拾衛(wèi)生。這期間,父親的病情比較穩(wěn)定,每天激素藥和其他輔助藥仍在使用,身體的虛弱在所難免,但自理沒有問題,父親還是那么要強,每天在屋里拄著棍鍛煉體能。
激素藥對胃的傷害特別大,雖然父親每天吃的藥里有專門保護胃的,但我們對曾經(jīng)得過胃潰瘍的父親還是很擔心。2019年2月份,這種擔心終于還是變成了現(xiàn)實。
一天凌晨1點左右,母親打電話告訴我說父親胃疼得厲害。我心說不好,這種情況不是胃就是心臟出了嚴重的問題,我趕緊一邊叫救護車,一邊和妻子往父母家趕。到了以后看到父親捂著胸口,額頭上滿是汗珠,我問這種情況多長時間了,母親說已經(jīng)疼了幾個小時了,父親不讓她告訴我,可現(xiàn)在疼得越來越重了。
唉,我是又心疼又生氣。這時救護車也來了,到醫(yī)院一檢查,是嚴重的胃穿孔!因為父親年紀大了,而且病情嚴重,當?shù)蒯t(yī)院不敢手術(shù),只給父親打了止疼針,讓馬上到上級醫(yī)院接受手術(shù)治療。我和弟弟溝通后,他馬上聯(lián)系醫(yī)院,隨后,我坐著拉著父親的救護車,在醫(yī)護人員的護送下連夜趕赴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的吉林市人民醫(yī)院。
經(jīng)過及時的手術(shù)治療和幾天的ICU觀察,父親沒有生命危險了,但由于年齡大了,身體本來就虛弱,這次又大傷元氣,導(dǎo)致身體狀況更加不好了,對父親的這次陪護更加24小時離不開人了。
我們哥仨在父親住院的20多天里,衣不解帶的輪班在病床前伺候,這期間,父親一直是臥床狀態(tài)。
出院后,父親的行動更加艱難了,但要強的父親仍然堅持鍛煉行走功能,每天挪動著助行器一點一點地在客廳來回溜,而且堅持自己去衛(wèi)生間大小便。
父親艱難的行走
我們看著他那么艱難很心疼,但也希望他能夠盡量地恢復(fù)一些功能,以保證好一點的生活質(zhì)量。因為我們大家包括父親都知道,一旦走不了了,就意味著再也起不來了,就意味著生命也快到了盡頭。
經(jīng)過他的努力,慢慢的父親竟又可以拄著棍兒在屋里溜達了,還可以坐著小馬扎侍弄侍弄他心愛的花草了。
父親在侍弄他心愛的君子蘭花
偶爾還看到他拄著棍兒,長時間的站在窗前,癡癡的望著窗外的風景,似在欣賞、似在思考、似在留戀……看到這個情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親留戀的看著外面的風景
這樣平靜的日子持續(xù)了大半年,這一段時間,我們有機會就拉著父親出去在周邊的景區(qū)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紅葉,賞賞荷花,父親很少說話,但看得出他心里的高興和對這些美好事物的留戀。
帶父親去景區(qū)游玩
2020年春節(jié)期間,就在全國人民都在嚴陣以待抗擊疫情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正月初五的晚上,父親突然發(fā)高燒了,正在父母家過年的我們馬上聯(lián)系救護車,由于是發(fā)燒,而且家里又有從外地回來的親人,所以醫(yī)院方面如臨大敵,經(jīng)過嚴格的檢驗排查,醫(yī)院排除了父親得的是新冠肺炎,而確診為普通的肺內(nèi)感染,父親再一次住院治療,從外地回家里過年、而本應(yīng)即將返程上班的哥哥弟弟只好又請了假,和我一起,又開啟了新一輪的陪護戰(zhàn)役。
自從父親得病以后,他總是很愧疚,覺得是他拖累了我們,我們只好安慰他不讓他上火,讓他安心養(yǎng)病,因為孝是做兒女的本分,而生老病死誰又能左右得了呢。
這次父親又住了20多天院,父親年紀大了,更主要的是常年大量的激素治療,對身體各個臟器都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這讓他每一次的大病初愈后,身體狀況都如斷崖似的下降。
出院后,堅強的父親身體更加的虛弱了,但他仍然艱難的挪動著助行器,拖著無力而沉重的腳步,哆哆嗦嗦的在屋地上溜著,并依然堅持自己去衛(wèi)生間。
五月份,父親又因為肺內(nèi)感染而發(fā)燒病倒住院了,由于疫情的原因以及扶貧工作到了攻堅階段,在事業(yè)單位工作的哥哥和弟弟因工作原因?qū)嵲诔椴怀鰰r間回來了,無奈,我找了一名護工和我一起倒班護理父親。
10幾天后,父親出院了,這次父親已經(jīng)下不了地了,只能徹底地臥床了,而且還喪失了自主排尿功能,只能帶著導(dǎo)尿管生活了。這時候,我給父母雇了一名24小時住家保姆,主要照顧臥床的父親和料理他們的家務(wù)。
為了方便打理,父親被脫光了下身的衣服,每天蓋著被單吃喝拉撒在護理床上,一輩子要強的父親現(xiàn)在這樣毫無尊嚴地活著,可想而知他是怎樣的心情。
由于父親需要長期攜帶導(dǎo)尿管,為防止發(fā)生尿路感染,需要每星期更換一次導(dǎo)尿管,而帶父親去一趟醫(yī)院實在是不方便,于是我求了自己家一個做護士的遠房親戚到家里來給更換。本來打算正常付費,但人家說啥也不要,這讓我們?nèi)叶己芨屑ざ疫^意不去。
臥床后,父親更沉默了,眼里的光彩也不見了,身體哪里不舒服也不吱聲,據(jù)保姆說,有時候父親睡覺的時候,不知道是哪里疼還是難受,會忍不住的哼哼幾聲。
有時候我去的時候,他還是會強顏歡笑,偶爾看他眉頭緊皺的樣子就會問他:爸你哪里疼嗎?他說:不疼,我又問:哪里難受嗎?他說:哪都難受。聽到這,我心如刀絞。我說:咱們?nèi)メt(yī)院吧,他總說:沒事兒的,不去。
父親本來就有皮膚瘙癢的毛病,這期間,由于長時間不能洗澡(他的免疫能力幾乎喪失了,有一點的風吹草動都會使他感冒發(fā)燒,這也是我們最擔心的,所以不敢給他洗澡)和藥物的刺激,他的皮膚瘙癢更嚴重了,吃藥抹藥都沒有太大的效果,癢得成宿成宿睡不著覺,有時實在癢的太厲害了,就叫我們給他撓撓后背,看著他這么遭罪,我們心里著急但也沒有辦法。
有幾次聽他叨咕:“這要是能好好的泡泡澡該多好啊?!蔽衣犃诵睦锓浅ky受,可我不敢呀,只能時常地用濕毛巾給他擦擦身子。我們沒有滿足父親泡澡的這個小小的心愿,在父親去世后,也成了我的一個深深的遺憾。
之前每一次發(fā)病都伴隨著發(fā)燒的癥狀,因為這次一直沒有發(fā)燒,而且我以為父親身體難受就是目前正常身體狀況的反應(yīng),我也沒有著急帶他去醫(yī)院,8月26日早晨,保姆給我打電話,說父親這幾天狀態(tài)不好,吃不下飯,晚上難受的直哼哼。
我聽完馬上趕了過去,和保姆一起把父親送到了醫(yī)院,經(jīng)檢查,竟然是肺內(nèi)感染引起的“膿氣胸”,很嚴重,需要馬上做在胸部打孔下管引流的手術(shù),排出膿液,不過由于父親年紀大,手術(shù)有一定的風險,需要家屬簽字同意。
經(jīng)過我和哥哥弟弟緊急溝通同意簽字后,手術(shù)馬上進行了,由于麻藥的作用,由于為降低父親的氧量消耗而給父親注射的鎮(zhèn)靜劑的作用,更由于病情嚴重,父親這次入院后一直處于昏睡狀態(tài)。
引流管下好后,從父親的胸腔里排出了很多散發(fā)著惡臭氣味的膿液,醫(yī)生邊操作邊埋怨我們把病人送來得晚,說在這種情況下病人最近一定遭受了太大的痛苦。
我聽了心里非常難受,也感到很慚愧,同時問大夫,為什么這么嚴重卻沒有發(fā)燒呢,大夫說得我有點不太懂,大概意思就是父親的身體機能太差了,連發(fā)燒的這種自我保護功能都沒有了。
由于這次病情太兇險,哥哥弟弟也很快回來了,治療在進行著,父親身體插著各種管兒帶著呼吸機昏睡著,我們也在期盼著父親能挺過這一關(guān)。
住院第三天,主治大夫把我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向我們介紹了父親的病情,以及下一步繼續(xù)治療將要采取的治療措施和方案,總之,像父親這樣的年紀以及身體狀況,只能是保守治療,無法徹底治愈。
這次的病發(fā)對于81歲的老人來說太嚴重,基本上沒有康復(fù)的可能,即使發(fā)生奇跡挺過這一關(guān),將來很有可能也得帶著引流管生活,病人會很痛苦,毫無生活質(zhì)量可言。肺部感染更是會時常發(fā)生,而且是一次比一次頻繁、一次比一次嚴重, “膿氣胸”的復(fù)發(fā)也在所難免,會很遭罪,進一步治療只會延長他的痛苦。
聽得出,大夫是在委婉地征求我們的意見,是繼續(xù)治療還是放棄治療。
離開了醫(yī)生辦公室,我們?nèi)藖淼搅藰翘蓍g,之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的我們心情異常的沉重,誰也沒有說話,弟弟先流淚了,想想父親努力生活的樣子,想想父親熱愛生活的舉動,想想父親為了我們和這個家辛苦一生……我們?nèi)吮ь^痛哭。
冷靜下來后,我們決定不再讓父親繼續(xù)痛苦下去了,因為這幾年父親遭的罪太多了,如果再治療下去只會延長和加劇他的痛苦,沒有任何意義。而且我們相信,一生要強的父親一定不希望像臥床期間那樣,毫無尊嚴而且極度痛苦地活著。
我們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母親,因為她是不會同意的,由于父親那邊沒有什么親人,我們征求了幾個舅舅的意見,他們都同意我們的決定,他們說已經(jīng)看到了這些年我們至孝的表現(xiàn),也看到了父親遭的那些罪,再繼續(xù)救治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隨后,我們再次來到了主治醫(yī)生的辦公室,在有關(guān)治療意見的協(xié)議上,簽上了:“放棄治療”這幾個事關(guān)父親生死的字。
一天一夜后,2020年8月31日早5點,我們親愛的父親在昏睡中,離開了這個讓他無比留戀、也讓他遭受了極大痛苦的世界。
現(xiàn)在也時常會想,四五十年前,父親歡天喜地的把我們一個個的迎接到了世上,為了撫養(yǎng)我們而歷盡艱辛,總是想把最好的給我們,而四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卻親手結(jié)束了父親的生命,而且是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我們這樣做究竟對不對呢。每每想到這里,我都心如刀絞。
但理性讓我們相信,我們的選擇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