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盟
電影《人生大事》有一個頗具詩意的英文名,Lighting Up The Stars,點亮繁星。相較于莊重嚴肅、四平八穩(wěn)的中文標題,這樣的譯名顯然更直白地傳遞著編導的觀點——中國死亡觀里是有浪漫成分的。
強設計的笑淚“溫情”
一眾浪漫情節(jié)連綴,共同組成創(chuàng)作者傳遞態(tài)度、安放表達欲的方式?!皬娫O計”的笑點和淚點制造迭起的高潮,不間斷地敲著黑板劃重點,印象的加深在情緒的洶涌中實現(xiàn),以期朝著終極目標進發(fā)——相信。創(chuàng)作者希望觀眾相信邏輯、相信故事、相信觀點,更重要的是相信它就在你我身邊、與你我有關,就像片尾曲唱的那樣:“只要你愿意相信,你就是種星星的人?!?/p>
“種星星的人”作為扣題之筆,最顯而易見地散發(fā)著浪漫氣息。武小文的外婆驟然離世,年幼的她還不明白死亡意味著什么,看到朱一龍飾演的莫三妹把外婆放進了棺材,就一路追到莫三妹的殯葬用品店,吵嚷著要找外婆。不堪其擾的莫三妹終于在小文大鬧葬禮現(xiàn)場后爆發(fā),告訴她外婆被燒成灰、化成煙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而后又于心不忍,編了一個“謊言”安慰小文,外婆飄到天上變成星星了。莫三妹由此成了武小文眼中“種星星的人”。
從對死亡的懵懂,到星空下噙著眼淚循環(huán)播放電話手表里外婆的語音,再到接納外婆離去的事實且不再害怕、和“種星星的人”產(chǎn)生父女般的情感聯(lián)結,《人生大事》嘗試用孩童的視角解構死亡,希望給這個被國人不知如何談起所以避而不談的話題,添一個溫情款款的注腳。
不只是“種星星的人”這一稱呼,隨處可見的童趣更擔負著調動笑聲的使命。莫三妹是“孫悟空”,進過監(jiān)獄,被戴過綠帽子,和父親關系糟糕,還因為職業(yè)時常遭人白眼,被壓在生活的五指山下;武小文是“哪吒”,拿著一桿自制紅纓槍執(zhí)著地找外婆,沒有父母,親戚不愿撫養(yǎng),小女孩把自己武裝成小大人,炸開一身刺打量世界。兩人不打不相識,成為一對歡喜冤家,建構起如此的人物關系,那些明亮的閑筆就有了充足的發(fā)揮空間:是莫三妹給武小文害怕的兩個紙人起名黃瓜和茄子,是武小文嫌棄莫三妹嘮叨對著他噴面條,是莫三妹沒坐穩(wěn)被“五指山”沙發(fā)壓倒在地,是武小文畫得五彩斑斕的骨灰盒,也是親子家長會上令人哭笑不得的表演……
“相信”何其難
但讓人“相信”并不容易。讓成年人相信人死之后變成星星這樣的童話,比讓皇阿瑪相信“香妃娘娘變成蝴蝶飛走了”的可能性還低。死亡,向來與回避和畏懼掛鉤,于是有避而不談、有生理不適,但同時又有無法抑制的好奇,因而與其說編出白色的謊言是為了照顧孩子幼小的心靈,不如說是以此安放成年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無所適從,本質上與告訴孩子是從石頭里蹦出來、從大街上撿來的性教育并無分別。
當成年人天然對“敷衍”孩子的話術了然于胸,被解碼成浪漫星空的“上天堂”怎樣經(jīng)過再次編碼站穩(wěn)腳跟,說服觀眾走進故事的情境,實現(xiàn)共情和認同?從這個意義來說,《人生大事》何嘗不是一個童話故事,想要填平這道認知的溝壑,單靠童趣和溫情顯然力有不逮。
將沉重的議題處理得舉重若輕、哀而不傷,自是創(chuàng)作者的善意和溫柔,但這出“六個葬禮和一個婚禮”的實際效果,依舊尚不足以支撐起“直面死亡,探討人生大事”的重量。
影片中,莫三妹送走了很多人。從武小文的外婆,到一對中年夫婦年幼的女兒,再到前女友的丈夫,最后是自己的父親,每一次葬禮如同一個切片,試圖從不同角度觸及社會議題的一個側面,并層層遞進實現(xiàn)莫三妹內心的成長。武小文外婆的去世,帶出兒童撫養(yǎng)教育等問題;中年夫婦痛失愛女追悔因為事業(yè)忽略家人;花30萬給自己辦葬禮的老人想花掉拆遷補償款避免家宅不寧;修復前女友丈夫的尸體則成為莫三妹領悟職業(yè)意義;完成父子和解、再引出“人生除死無大事”的金句點題的契機……
事件一個接著一個,情緒一浪接著一浪,前一段還沒消化,下一波便又涌來,緊密得讓劇情失去了氣口,人物狀態(tài)的轉變也缺乏延展的空間,觀眾的情緒被長時間吊在高位,疲憊盡顯,也就沒有了共情的力氣和余地。
“死亡”作為背景板
看完全片就會發(fā)現(xiàn),被視為對標《入殮師》的本片并未展現(xiàn)一套完整的殯葬流程?!度松笫隆反_實直面了“死亡”,但相較于《入殮師》《我是遺物整理師》等影視作品,“死亡”更多是作為背景板的景觀化呈現(xiàn),換言之,它提供了相對新鮮的、小眾的情境,但其本身仍舊是懸置的、模糊的。
片中將“死亡”和與死亡有關的一切提煉和簡化為固定的儀式、祖?zhèn)鞯墓P記、頭頭是道的口訣、充滿神秘感的符號,足夠鮮明又足夠穩(wěn)妥,足夠新奇又足夠熨帖,不引起冒犯、不挑戰(zhàn)傳統(tǒng),不會激起一絲不適。死亡存在的根本作用并非等待深入開掘,而是為內里那個相對傳統(tǒng)、不甚新鮮的故事提供一個引人入勝的外殼,它自始至終都小心翼翼地與觀眾保持著安全距離,就如導演所言,這個故事的核心就是莫三妹和武小文的相互救贖。那些關于生死的人生哲學,并非這個親情故事自我生成的高樓大廈,而是周遭環(huán)繞的托舉,讓所有意圖看清這個故事全貌的目光必得從打量變?yōu)檠鲆?,故事也就顯得高人一籌。
看過《入殮師》,“逝去并非終結,而是要走向下一程”總能留下些沉甸甸的感觸,《尋夢環(huán)游記》里的“被遺忘才是終極死亡”詮釋著逝者與生者間流淌不息的羈絆,《我是遺物整理師》讓遺物替逝者說話……探討死亡,終究指向如何生活,這也正是此類作品的意義所在。而走出《人生大事》的放映廳,盡管有“只要你愿意相信,你就是種星星的人”這一與上述多部作品相似的主旨句,但它存在的意義可能從不是把觀眾拽入其中完成一場有關生死哲理的思索之旅,而更像為莫三妹與武小文的親情故事鍍上一層金邊。
《人生大事》里的莫三妹,既不是《我不是藥神》中那個掙扎著的底層英雄,也不是《奇跡·笨小孩》中那個負重奔跑的身影,他并不貧病交加,也無需絕地求生,有家傳的手藝更有家傳的房子,只要度過內心的一道坎,面前就是可能算不上坦途但也絕不崎嶇的普通人生活。同時,在這個幾乎看不到結構性困境的電影中,沒有血緣的陌生人貢獻了全部的善良和暖意,莫三妹與武小文之間的信任和羈絆自不必說,武小文外婆曾經(jīng)的舞伴、莫三妹的朋友白雪和建仁、痛失愛女的中年夫婦、莫三妹大姐的前夫也個個滿腔赤誠,時時伸出援手。
《人生大事》降低了苦難的烈度,稀釋了現(xiàn)實的殘酷,剝離了生活與人性中不少的百轉千回、幽微曲折。它呈現(xiàn)出一種美好的愿景:無論如何,人們總能無私,付出也總會得到同等回報,看清了生活的人都能依然熱愛生活,暴風勁雨下的堅守終能等來云開月明。文藝作品中的故事并不都如此美好,而如此美好的故事大抵只能存在于文藝作品之中。
打破以往的角色模式,朱一龍確實貢獻了可稱驚艷的表演,楊恩又的古靈精怪也戳中人心的柔軟,應該說,無論是粉絲“為愛發(fā)電”,還是普通觀眾借此片走入闊別的影院,這112分鐘都并不會顯得漫長。只不過,就像片中莫三妹將父親的骨灰與煙花一道燃放,《人生大事》確實也聲勢浩大地努力裝點夜空,但距離說透那件“大事”尚有距離,還只是短暫的煙花,而非長明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