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小時內(nèi)做出一款游戲？大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猜，那是因為他們一想到“游戲”，就會浮現(xiàn)出體量龐大、玩法復雜的“3A 大作”或是手機上精巧、細膩的商業(yè)手游。

但其實，游戲并非如此單一，還有很多概念先行、玩法獨特、畫面出挑的“小游戲”。有種活動用“48 小時做出一款游戲”的極限開發(fā)形式，正孵化著這些“小游戲”。它就是 Game Jam。

Game Jam 現(xiàn)場丨Wikipedia

簡單來說，Game Jam 是限時的游戲開發(fā)挑戰(zhàn)，參賽者通常是單人或數(shù)人組隊，他們被要求在短時間內(nèi)開發(fā)一個可玩的游戲，交付后一般還會有展示、試玩、投票等環(huán)節(jié)。

從 2002 年開始，Game Jam 在社群和愛好者的推動下發(fā)展起來，如今已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今年 Global Game Jam 全球有 580 個站點，中國光是線上站點就有近 1000 位參與者，而 Ludum Dare 這個影響力最大的線上 Game Jam，至今已有 50 屆，近來每屆都有超過 1000 個游戲提交。

最早的 Game Jam 是第 0 屆 Indie Game Jam，由 Chris Hecker 等人在 2002 年 3 月舉辦。當時，14 位開發(fā)者在 4 天之內(nèi)，做出了 12 個游戲作品。比賽的目標是“鼓勵游戲行業(yè)的實驗與創(chuàng)新”。

Game Jam 時常和帶著“實驗”氣質(zhì)的獨立游戲，捆綁在一起。在短時間內(nèi)做出讓人一亮的游戲，往往靠獨特概念和差異玩法制勝，而這又往往是獨立游戲的特征。獨立游戲開發(fā)社群非常熱衷這種挑戰(zhàn)，因為他們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想能最快得到檢驗。

Global Game Jam 2020 合影丨作者提供

我前前后后參加了十幾次 Game Jam，想聊聊自己的經(jīng)歷和作品，以及思考：Game Jam 是如何讓游戲成其自身的？

“即興”的游戲創(chuàng)作，你也行

我開始嘗試游戲開發(fā)，是在 2016 年。那時在 Global Game Jam 上，作為一個什么都不會的策劃，我和幾位程序員和美術(shù)師，以及一位外國大哥一起，做了一個關(guān)于在黑暗中尋找同類的游戲。

我沒有謙虛，那時真的是什么都不會。在另一次巴黎 Game Jam 上，一位銀行小哥讓我印象深刻，因為他同樣從未接觸過游戲設計與開發(fā)，只是覺得有趣，就報了名參加。但那個周末，他過得非常充實。

我想說的是，Game Jam 并非高級玩家的專屬賽場。有些人看到“48 小時挑戰(zhàn)”就會聯(lián)想到黑客馬拉松（Hackthon），認為那里就是“大佬”們炫技的地方，腦海里浮現(xiàn)這般畫面：黑客對著電腦，倒計時滴答滴答，手指飛速敲擊。

圖源：Unsplash

但其實，Game Jam 恰恰相反——很多參賽者都是第一次參加。

比賽現(xiàn)場一般是這樣的：人們在一個周末，搬著自己的電腦過來，一塊頭腦風暴，各出其力。共同目標是完成一個可以玩的小東西，并且和大伙分享。人們感受的是勞作的歡欣，而非競爭的快感。

Game Jam 是“一起玩，一起挑戰(zhàn)自我”，而不是“比比誰更厲害”。它不僅并非一個只屬于小部分人的炫技場，實際上，還可能是所有人接觸游戲開發(fā)乃至深刻理解游戲最好的起點。

況且，相比十多年前，現(xiàn)在的游戲開發(fā)工具已經(jīng)越來越“民主化”，足夠易用。彼時，用于開發(fā)的游戲引擎并不成熟，且封閉，個人很難接觸到易用、合適的工具。但在今天，我們可以免費用上 Unity 或虛幻引擎等商業(yè)引擎（前者開發(fā)了《王者榮耀》，后者開發(fā)了《絕地求生》）。

游戲引擎一般預置了各種不同的組件，比如動畫、繪圖、物理、光影等，并且能夠管理組件之間的互動。它就像是游戲開發(fā)的“發(fā)動機”，人們一啟動就能更輕松地創(chuàng)作。

另外，人們還能用 Godot Engine 等更輕量的開源引擎，如果還嫌麻煩，甚至可以選擇 Construct 3、Bitsy、Twine 2 等引擎，全程無需使用代碼，在瀏覽器上就能很快完成全部開發(fā)，最后分享出去。

說回 Game Jam，它的賽制和氛圍輕松，但也有限制——往往設有題目，參賽者需要圍繞這個主題創(chuàng)作。比如，我 2021 年參加了我所在的 NExT Studios 內(nèi)部 Game Jam，組織方給的題目是一段“咻咻咻”的聲音。

而 Ludum Dare 給出的題目會先經(jīng)過投票，最終定下的題目往往會比較具體且注重玩法，比如，“一個房間”（One Room）、“一個按鈕”（One Button）、“生命就是貨幣”（Life is Currency）等。

國內(nèi)的 CiGA Game Jam 則會給出具有多義性的圖像，讓參加者捕捉其中意涵。比如以下這幅畫：

題目曝光時，臺下馬上就有人呼喊“垃圾分類”、“其實我喜歡的是男生”之類的聯(lián)想。

從這張圖出發(fā)，我構(gòu)想出了一個尋找自我的游戲，并且有幸拿到了全場最受歡迎獎丨作者提供

框定的命題看似一種限制，但它只是畫出一個起點，仍然可以有多種解讀。命題限制下，能更好地激發(fā)創(chuàng)造。另外，這也能讓“打算做好游戲再帶過去”的人打消念頭，從而能夠全然參與到“即興”中來，不把 Jam 當成比賽。

Jam 一詞取意自音樂表演中的“即興”：不同角色的音樂人碰到一起，無排練地即興演奏，應和，共同讓一段音樂發(fā)生。Game Jam 同樣如此。

也因為這樣，它往往能催生藝術(shù)性強烈的作品。從這里，無論是參賽者還是玩家，都開始意識到：電子游戲不僅是一個冰冷工業(yè)流水線的造物，它們可以是更私人的、更藝術(shù)性的表達。

當看到不同個人開發(fā)者的進展，即便是可能欠缺打磨的粗糙成品，我卻仍然總會被其奇思妙想折服。在這個過程中，游戲在我眼中也因此變得多元：它可能是視覺精美的商業(yè)大作，也可能是有著強烈風格的“作者游戲”。

我認為，不少人認知里的游戲就是商業(yè)大作，他們精美，同時也嚴實得像個巨大黑箱，玩家感受不到“人情味”。人們在看不到游戲背后的人的誠懇時，就會恐懼、排斥，認為游戲如吞噬人心智的猛獸。

但游戲是多元的。而 Game Jam 正在促進人們理解這一點。

新手需要 Game Jam，老手也是

獨立游戲《蠟燭人》的開發(fā)者高鳴說過，48 小時的 Game Jam，相當于游戲開發(fā)全程的微縮，是很好的演練。

這點我深有體會。長期游戲開發(fā)期間，項目管理是一個坑，幾乎所有開發(fā)者都掉進去過的坑：在限定時間內(nèi)做一個項目，怎么規(guī)劃？先做核心中哪一部分來驗證？如果時間來不及能舍棄哪些？如果做到一半發(fā)現(xiàn)方向并不成立，是否有勇氣修改或推翻重來？何時找人測試、驗證可玩性，并最終交付？

而對于游戲制作經(jīng)驗不足的新手來說，則也很容易過于龐大地構(gòu)想項目（overscope），會錯誤規(guī)劃游戲體量，構(gòu)想過多的特性，從而陷入了“開發(fā)地獄”，斗志消磨殆盡。但 Game Jam 或許能幫他們修正并提高對游戲項目的判斷力。

甚至在 Ludum Dare 這樣一個帶有論壇的線上 Jam 中，從業(yè)者可以同步在論壇上直播開發(fā)進度，在結(jié)束后可以從游戲中截取片段和玩家互動，并且在持續(xù)數(shù)周的互評階段持續(xù)運營，吸引更多人來投票、打分。

構(gòu)思，招募合作者，頭腦風暴，分工，制作，收尾，趕 deadline，宣發(fā)……這就是一個完整的游戲開發(fā)流程，在 Game Jam 這種形式下，從業(yè)者在短短時間內(nèi)全都能體驗。

Game Jam 也賦予了經(jīng)驗老道的從業(yè)者“自我松綁”的機會。

游戲設計師 Jonathan Blow 擅長開發(fā)長期項目，《時空幻境》他做了 3.5 年，《見證者》6 年，他表示將要去參加 Jam 或者開發(fā)一些小型項目，因為埋頭苦干久了，以及深陷周邊無關(guān)事物時，都很容易丟失創(chuàng)造本身的快樂。而 Game Jam 可能讓人在 48 小時內(nèi)卸下包袱，全然投入到創(chuàng)作技藝中去，重燃激情。他認為這是一種“Working Breaks”。

《時空幻境》丨游戲截圖

Game Jam 還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爵士鋼琴家比爾·埃文斯談爵士即興時說到，音樂在 20 世紀的發(fā)展中，即興變得衰弱，只剩下了作曲與闡釋。他強調(diào)，即興恰恰是一種創(chuàng)作音樂的方式，而不是風格。

大量成功的獨立游戲原型，在 Game Jam 中誕生，并在之后發(fā)展成更成熟作品。比如，海外的 Evoland，Titan Souls，SUPERHOT；國人高鳴的《蠟燭人》《累趴俠》的原型也是在 Ludum Dare 中誕生，并斬獲不錯的成績，這些積極反饋，都給了他驗證以及將游戲做大的信心。

SUPERHOT丨游戲截圖

我在前段時間獨自參加了第五十屆 Ludum Dare ，做了從中國書法和吳冠中先生畫意出發(fā)的《書》，拿到了創(chuàng)新小分第二的好成績。這下，我有了將這個實驗作品進一步擴展的計劃。

《書》丨作者提供

成為作者，成就游戲

我在 Game Jam 上做得最完整的作品是《劍入禪境》，當時的搭檔是游戲聲音設計師希辰。

圖丨玩家 @Gentova 描述

（《劍入禪境》的最開始，你需要學會吸氣吐氣——長按空格四秒，然后松開四秒，如此循環(huán)。這一吐納法作為全過程的基底核心。然后你會聽見弓箭聲、刀劍聲（在屏幕上呈現(xiàn)為黃圈襲來），你需要在適當?shù)臅r機點下左鍵格擋。最后是學會揮刀攻擊，長按左鍵，然后在松開空格的時候松開左鍵。）

他后來分享了感想：即便過去已在像育碧這樣的公司，做了大量 3A 大作的音頻設計，但是更多的是作為一個“打工人”去配合，而不是一個完整游戲項目的參與者。而在《劍入禪境》的開發(fā)中，他有了一種“要為整個游戲負責。參與開發(fā)設計直到完成”的感覺。

葉梓濤和搭檔希辰丨作者提供

還有的同事提到，他們在 Game Jam 過程中體驗到了別的工種，比如后臺突然要去做客戶端開發(fā)，設計師做起了美術(shù)等等。他們邁出了自己的舒適圈，嘗試著新的角色。在這個自我磨合和探索的過程，也許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隱藏著的作者性的自我。

這是工種之間的打通，我們不再是分管不同環(huán)節(jié)的螺絲釘，而是互相承擔，共同促成，并體會一個完整的游戲開發(fā)，看到整體設計的圖景，成為項目的 owner。

我的一個朋友，在工作兩年后 Game Jam 了一次，之后他對比了自己在游戲大廠中的工作體驗，毅然離職。因為他意識到，當初沖著對游戲的熱愛和對創(chuàng)造的初心，所選的這份工作讓他遠離了自己所要追尋的。

為什么我們一提到游戲，都天然覺得耗時許久才能做出來的呢？我覺得，因為大部分人印象中的“游戲”，都是 3A 華麗大作或手機上能玩上數(shù)年的商業(yè)產(chǎn)品。

但為什么不能有如詩一般的游戲？

我做了一個叫《時間的形狀》的游戲，它的內(nèi)容是十多個不同的時間相關(guān)的哲學概念，它更像是一次設計實驗。而我在 NExT Studios 制作的《寫首詩吧》中，玩家只需花一兩分鐘，就能夠完成一次寫詩小游戲。

《時間的形狀》丨作者提供

《寫首詩吧》，掃碼可直接體驗丨作者提供

人們在 Game Jam 中迸發(fā)的想法和創(chuàng)作，是更自由的。它不用服從如今游戲平臺的規(guī)則，也無需對美術(shù)設計上偏倚以求點擊量。

對于 Game Jam 這樣一種非功利性地創(chuàng)作來說，至少在比賽中，我們只需關(guān)注如何表達游戲內(nèi)核，或大膽地嘗試平常無法嘗試的想法，更加自由地探索游戲的潛能。

Game Jam 給了一個機會，讓我們能剝?nèi)ヒ粋€游戲產(chǎn)品（商品）附著的游戲消費、工業(yè)、創(chuàng)作預期、宣發(fā)要求等種種限制，你可以做任何嘗試而不受指責，甚至也無需為之負責。你沒有想著要從玩家的口袋中拿錢，也沒想著面向哪些目標市場用戶。

游戲成為了它自己，它最輕盈，也可能是最真誠的模樣。

更多 Game Jam

Game Jam 還不僅僅如此，在國外獨立游戲托管網(wǎng)站 itch.io 上，任何人都可以發(fā)起自己的 Game Jam，基本上，每天都有數(shù)個 Game Jam 同時在進行。

在 itch.io 上，每天都有數(shù)個 Game Jam 同時在進行丨作者提供

2016 年，程序員兼游戲制作者 Jessica Hayley 舉辦了一場“Self-Care Jam”，希望大家在艱難的時刻，共同創(chuàng)作那些能關(guān)懷自身的游戲，相互慰藉。國內(nèi)的獨立游戲聯(lián)盟 CiGA 在疫情期間，發(fā)起了“游戲元氣彈”（Gaming Spirit Bomb），征集關(guān)于疫情的游戲創(chuàng)作，希望在特殊時期傳遞更多的美好與力量。

相較于 48 小時的“常規(guī)款”，還有的 Game Jam 加入了額外限制。比如，Train Jam 的參與者被要求在 GDC（游戲開發(fā)者大會）的前幾天，從芝加哥乘坐火車前往舊金山，在旅程中完成游戲并最終展覽。火車上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這激發(fā)了強烈的社區(qū)意識和團隊合作精神。而我在歐洲柏林的 A MAZE 獨立游戲節(jié)上，也參加過 9 小時的極限 Mini Jam。

除了個人的、呼應社會環(huán)境的，以及加之重重限制的 Game Jam，還有很多彰顯反抗態(tài)度的 Jam 活動，比如，Em Reed 發(fā)起的“Manifesto Jam”，不少人提交了自己對“何為游戲，游戲何為”的 Manifesto（宣言）。

我也寫了一份，“短游戲盡量縮短游戲時長，因為我們尊重玩家的時間，像尊重自己的一樣?！?/p>

“落日間”是我經(jīng)營的媒體實驗室

參考文獻

[1]《獨立崛起：始于游戲，終于精神》，喬曉萌 https://indienova.com/indie-game-news/the-rising-of-the-indies/#li-comment-32442

[2]《Game Jam 與椰島》

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42980

[3] 參加 Global Game Jam 2021（48小時游戲開發(fā)） 是怎樣的體驗（GGJ 2021）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42514122/answer/1711746647

[4] 參加 Global Game Jam 2017（全球游戲創(chuàng)作節(jié)） 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5020532/answer/142524435

[5] 參加 CIGA Game Jam 2019 是一種什么體驗？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33893211/answer/748216067

[6]《48小時做一款游戲？| VOL.005》

https://www.xiaoyuzhoufm.com/episode/616fef052d4d32ed675807ce?s=eyJ1IjogIjVlYmNkNzkwMjFhYzg1ODA0MTJiNzcxMCJ9

[7]《給游戲制作人的建議：嘗試深度工作，完成長期項目》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ZW411P77q

[8]《實驗性玩法工作坊是什么》

https://mp.weixin.qq.com/s/BgwJCL8k5eBmiwlPdWW9kw

[9]《Game Jam 遠不只是你想的那樣》

https://www.gcores.com/radios/140373

[10] https://allanxia.itch.io/towards-the-enduring-light

[11] https://www.ciga.me/bomb

[12] https://katiew.itch.io/getup

作者：葉梓濤

編輯：b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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